夜色浓稠,像化不开的墨,沉沉压在荒废的江家老宅上。
紧闭的黑漆大门如同一张沉默的巨口,吞噬了所有光亮与声响。
门环上积着厚厚的灰,显然久无人至。
江清菀和来福停在大门前。
夜风吹起江清菀鬓边的碎发,她的目光牢牢锁住那两扇紧闭的门,没有一丝迟疑。
“江姑娘,门锁了。”来福习惯性地上前查看,低声提醒。
他奉命随行,只知保护这位相府嫡女,却不知她此行具体目的。
江清菀没有说话。
在来福惊愕的目光中,她突然伸手,快如闪电,“唰”地一声,竟将来福腰间悬着的制式佩刀抽了出来!
冰冷的刀身,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寒芒。
“江姑娘!你……”来福大惊失色,下意识伸手去拦。
江清菀充耳不闻。
她双手握紧钢刀,猛地朝着两扇大门中间的缝隙狠狠劈下。
“咔嚓——哐当!”
紧接着,她抬脚狠狠踹在门板上。
“砰——嘎吱——”
木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带着巨大的声响,猛地向内洞开。
巨大的声响瞬间打破了老宅死水般的寂静。
“什么人?!”
“有贼?!”
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立刻从宅子深处响起。
很快,一个穿着护院短打,提着根粗木棍的中年汉子,和一个头发蓬乱的妇人,慌慌张张地从侧面厢房冲了出来。
两人显然刚从床上爬起,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睡意。
护院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看清门外站着的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着官靴劲装,气势凛然,女的……
他目光落在江清菀脸上时,猛地一滞,似乎觉得有些眼熟,却又不敢确认。
强压下心头的惊惧,将木棍横在身前,喝道:“哪里来的狂徒?敢夜闯民宅!报上名来!想干什么?”
他眼睛死死盯着江清菀手中还握着的那把刀。
妇人则躲在护院身后,一双精明的眼睛在江清菀和来福身上骨碌碌乱转,带着警惕。
江清菀随手将佩刀抛还给一旁脸色铁青的来福。
她上前一步,目光如冰锥,直刺那护院和妇人:
“相国夫人程氏,被关在哪里?”
“相国夫人”四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护院和妇人头顶。
护院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握着木棍的手抖了一下。
妇人更是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相国夫人?我们不知道!”护院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眼神慌乱地躲闪。
江清菀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不再看他们,而是微微侧身,目光投向身旁的来福。
来福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头一跳,一种被无形操控的感觉油然而生。
但他毕竟是悬镜司的人,反应极快。
右手拇指猛地一顶腰间的刀柄,露出小半截森寒的刀身,同时左手一翻,一块乌沉沉的玄铁令牌被他高高举起,令牌中央一个狰狞的“镜”字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悬镜司办案!”来福的声音洪亮而威严。
“悬…悬镜司?!”护院和妇人看清那令牌的瞬间,如同被抽走了全身骨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悬镜司!
那是天子亲军,手握生杀大权!
传说中进了悬镜司诏狱的人,没有能囫囵出来的!他们看守囚禁相国夫人这等滔天大罪若是被坐实……
两人腿一软,“噗通”、“噗通”双双跪倒在地,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的们只是奉命看守这宅子,什么都不知道啊!”
“冤枉!大人明鉴!我们就是打扫打扫送送饭,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来福看着脚下两人,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他奉命跟随保护,本以为这位江二小姐是只任人揉捏的兔子,却万万没想到,她竟如此精准地利用了他和他背后悬镜司这块足以震慑任何宵小的招牌。
这哪里是懦弱蠢笨?分明是深藏不露,扮猪吃虎!
他看向江清菀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震惊和忌惮。
江清菀对他们的求饶置若罔闻。
“带路。”
“是!小的这就带路!这就带路!”护院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站起来,灯笼都拿不稳了,跌跌撞撞地引着他们往宅院深处走去。
那妇人瘫软在地,一时竟爬不起来。
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绕过几进破败的屋舍,越往里走,越是荒凉。
最终,护院停在了宅子最偏僻西北角的一处独立小院前。
院墙低矮,院门紧闭。与其说是院子,不如说更像一座孤零零的囚笼。
护院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开院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
“哐啷”一声,锁链落地。
护院推开那扇破木门,指着院内唯一那间窗户都被木板钉死的屋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就…就在里面。大人,小的们真的只是按时送些吃食,保证人没饿死,其他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小的们也不清楚啊!夫人她……”
他急于撇清关系。
江清菀的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直冲鼻端。
她的心猛地一沉。
“你们,在外面等着。”江清菀没有看来福,目光只死死盯着那扇门。
来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按刀站在院门口,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周围。
他知道,里面的景象,恐怕不是他能看的。
江清菀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更加浓烈了。
她走到房门前,那护院慌忙爬过来,手忙脚乱地掏出另一把钥匙,哆嗦着插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用力扭动。
“咔哒”一声,铁锁弹开。
江清菀伸手,用力推开了那扇木门。
“吱——嘎——”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一股恶臭,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将她淹没。
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江清菀从袖中摸出一个火折子,用力一晃,微弱的光芒亮起。
借着这点光,她点燃了门边墙壁上一个壁灯。
摇曳的烛光艰难地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勉强照亮了这间狭窄的屋子。
地上是厚厚的灰尘和不明污渍。
墙角结着蛛网。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霉味、腐臭味、屎尿的骚臭味混杂在一起。
没有床,只有角落里一堆稻草和破布,勉强能看出是“铺位”的形状。
江清菀举着灯,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往里走。
烛光晃动,将她孤寂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如同鬼魅。
就在她踏入里间门槛的刹那——
“谁?”一个极其嘶哑的声音,从那堆稻草破布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了江清菀的灵魂深处。
这声音的主人,就是程氏?
原主那个被囚禁了整整十年,受尽折磨的母亲?
一股强烈的酸涩和愤怒瞬间冲上江清菀的喉咙。
她闭了闭眼,压下翻涌的情绪。再睁眼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她来了。
她既然占据了这具身体,承接了这份因果,那么,程氏就是她的母亲。
这地狱,她来打破!
这囚笼,她来摧毁!
这仇,让她来报!
“娘……”江清菀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微颤,却又异常坚定。
她举着灯,朝着那堆稻草和破布走了过去。
昏黄的烛光,勾勒出角落里一个蜷缩着几乎不成人形的轮廓。
江清菀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一个人。
一具干瘦的躯体缩在角落,枯草般的头发几乎遮住了整张脸,露出的皮肤是病态的灰败。
身上裹着的几片破布早已看不出颜色,肮脏不堪。
江清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紧,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握着烛台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娘……”江清菀呼唤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里面的人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紧接着,一个枯瘦如柴的手臂,颤抖着从破布里伸了出来,艰难地撑起上半身。
一张脸,终于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
江清菀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张脸上几乎没有肉,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嘴唇干裂。
唯有一双眼睛,浑浊不堪,此刻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光亮,剧烈地颤抖着,努力想要聚焦。
“谁……?”那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
“是我。”江清菀向前一步,半跪在地上,让自己的脸离得更近些,“娘,是我……我是菀儿。”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菀儿来了,菀儿……迟来了。”
“菀儿?”程氏的眼珠转动着,嘴唇哆嗦得厉害,“菀儿……我的菀儿?”
她像是陷入了最深沉的梦魇,分不清虚幻与现实,“是梦吗……还是我要死了……终于能见到我的女儿了……”
她枯瘦的手胡乱地在身前摸索着,带着一种渴望。
江清菀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那只沾满污垢的手。
真实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程氏麻木的神经。
“菀……菀儿?!”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女儿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江清菀的皮肉里!
“真的是你……我的儿!我的菀儿!”程氏的喉咙里发出压抑了十年的呜咽,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泪腺,此刻竟涌出大颗大颗泪水。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全身剧烈地颤抖着,死死抓着女儿的手。
江清菀任由母亲抓着自己,声音低沉而急促:“娘,是我!真的是我!别怕,菀儿来了!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鬼地方!”
程氏的身体还在颤抖,但抓着女儿的手微微松了些力道,只是依旧不肯放开。
“娘,您信我!我们走!”江清菀不再犹豫,她小心地将烛台放在一旁还算干净的地面,然后伸出双臂,一手揽住母亲的后背,一手穿过她的腿弯,将母亲从散发着恶臭的稻草堆里抱了起来。
程氏的身体轻得惊人,像一片枯叶,没有丝毫重量。
她本能地蜷缩在女儿怀里,手臂紧紧环住江清菀的脖子,将脸埋在她颈窝,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抽泣。
江清菀抱着母亲,稳稳地走出这间囚禁了母亲十年的屋子。
当她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昏黄的光线下时,外面等候的三人全都倒吸一口冷气!
来福纵然是悬镜司见惯生死的侍卫,看到程氏此刻非人般的惨状,瞳孔也是猛地一缩,握着刀柄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相国夫人……竟被折磨至此!
这背后牵扯的阴谋,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骇人听闻!
而那个护院和妇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再次跪倒在地。
头死死磕在地上,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江清菀的目光,冷冷扫过地上抖成一团的两人。
她抱着母亲,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寒意:
“你们之前做了什么,我不管。”
“听着。从今天起,一切照旧!你们依旧每月按时向相府汇报,就说夫人一切安好,只是精神不济。该怎么说,不用我教你们吧?”
她空出一只手,从袖中摸出一张早已备好的银票,看也不看,丢在两人面前。
“这是五十两。你们的辛苦费。管好自己的嘴,做好你们该做的事。”
她顿了顿,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更低:
“若让我听到一丝风声泄露出去,无论是相府,还是悬镜司,都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明白了吗?”
“明白!小的明白!”
“奴婢明白!谢小姐大恩!”
两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抖得更厉害了,拼命磕头。
江清菀不再看他们,抱着母亲径直走向院外。
来福早已回过神来,脸色凝重地快步跟上,警惕地护在她们身侧。
来福迅速掀开车帘,江清菀小心翼翼地将母亲放在铺了厚厚软垫的车厢里。
程氏依旧紧紧抓着女儿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