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杰夫的目光落在儿子膝头那本厚厚的、与眼前名利场格格不入的哲学书上，唇间逸出一声深长的、带着失望的叹息。
世平无疑是顶尖的优等生。
在豪门子弟云集的教会中学和燕京大学都名列前茅，聪慧过人，对西方哲学和艺术的见解也常常令教授赞许。
儿子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考入帝国顶尖学府，这确实是柯家值得夸耀的资本。
但在学业之外……在柯杰夫看来，简直是巨大的短板！柯世平对形而上学和艺术的沉迷让他深感不满。
他身上缺乏那种在男人权力世界中游刃有余、杀伐决断的刚硬气质和交际手腕，反而显得过于文弱书生气。
比起家族为将他送入顶尖学府、融入“上流”社交圈所耗费的巨资和人脉，这结果远未达到柯杰夫的期望。
“即便是同窗，也并非都能成为朋友，父亲。更何况是何督军那样的人物？他……他与我并非同年级，也素无往来。”
柯世平涨红了脸，自尊心显然受了挫，试图辩解。
“迪贝勒家的那位林晚晴小姐，今晚也会出席宫宴吧？”特奥多拉适时地转换了话题，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笑意。
这个名字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哼，顶着个破落宗室的名头，穷酸得不如个体面人家的丫头。家教水准，一目了然。”
柯杰夫轻蔑地哼了一声，仿佛提到什么脏东西。
“也别太苛责了。世安总归是要成家的。”
特奥多拉脸上挂着体恤的微笑，仿佛真心为继子前程着想，眼神却闪着精光，“无论如何，娶个带点前朝皇室血脉的妻子，总比娶个毫无根基的平民女子强些。说起来，也算是抬了身份。”
她刻意将“抬了身份”几个字咬得清晰。
“确实。夫人言之有理。”
柯杰夫展露笑容，成熟男人的魅力不减当年，甚至让他略显富态的身形都显得潇洒了几分。
他需要安抚妻子，也需要为那个难以掌控的长子找个“合适”的归宿。
迪贝勒家的女儿，显然是个“合适”的麻烦。
特奥多拉痴迷地望着丈夫，眼神如同热恋中的少女。
柯杰夫就是她的天，她的神祇。
从十八岁那年舞会上惊鸿一瞥，这份炽热到偏执的爱恋就从未熄灭。
门第悬殊（她是前清侍郎之女）、家族强烈反对，甚至他已婚并育有一子的事实，都未能阻止她飞蛾扑火。
为了得到这个男人，特奥多拉不惜动用家族关系施压，散播流言，最终成功逼走了柯世安的生母。
她成功了，成为了柯夫人。
“待会儿见到世安，我定要好好恭喜他。”
望着越来越近、灯火通明如同仙宫的王府大门，特奥多拉眼中闪烁着兴奋又恶意的光芒，“终于收到王府的邀请，又蒙摄政王亲自赐婚，双喜临门，该是何等风光？”
她刻意拔高了声调。
柯家能勉强挤进所谓的“遗老新贵”交际圈，全靠特奥多拉娘家（前清显宦家族）残存的影响力和人脉的提携。
但这来之不易的“资格”仅限于柯氏夫妇及其所生子女——柯世平和妹妹。
那个下贱前妻生的儿子柯世安，始终被这个圈子有意无意地排斥在外——这是旧日贵族们维护血统“纯净”最后的矜持，也是特奥多拉处心积虑维持的局面。
这更确保了柯世平继承人的地位稳固，无人能撼动。
但万万没想到，那个被放逐的“野种”柯世安，竟能凭借军功和那桩荒唐婚事，踏足此地！
得知柯世安收到王府宫宴请柬那日，特奥多拉曾焦虑、愤怒得彻夜难眠，砸碎了她最心爱的一个珐琅花瓶。
所幸，这锥心的痛苦并未持续太久——迪贝勒家的林晚晴也将出席的消息紧随而至！
想到柯世安将在如此高规格的场合，在帝国真正的权贵面前，与那样一个声名狼藉、穷困潦倒的破落户之女绑定在一起，颜面尽失，这次事件反而更像是一次天赐的良机！
她要亲眼看着柯世安在云端跌落！
“可……让那样的女人成为家族一员，终究是种玷污。旁人会怎么看我们柯家？”
柯世平皱着眉反驳，清秀的脸上满是嫌恶，表情像是被迫吞下了一只苍蝇。
“别担心，亲爱的世平，”特奥多拉安抚地拍拍儿子的手背，笑容温婉却暗藏锋芒，“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
没人会把柯世安的岳家和我们柯家混为一谈。他是他，柯家是柯家。至于他外祖伊家那边……呵呵，就不好说了。”
她意有所指地、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瞥了丈夫一眼。
那个孩子十二岁就离开了北戴河，从未在柯家屋檐下生活过一天。
抚养他、给予他财富和底气的是外祖伊家（开当铺和钱庄起家的富商），柯世安也只认他们是亲人。
这种泾渭分明的“识相”，倒省了柯家不少麻烦，也避免了家产纠葛。
“你母亲说得对，世平。你只需专注于自己的前程，与赵家好好相处，将来借助赵参议员的人脉，前途不可限量。柯世安……随他去吧。”
柯杰夫欣然赞同妻子的观点，对长子选择的路，带着一种乐见其成的放任。
特奥多拉脸上漾开无比满足和自豪的笑容，依偎在丈夫身边。
如同当年她亲手为丈夫的前一段婚姻画上句号；如同她为柯家诞下带有“高贵”血统的继承人；如同她终于成为这个她梦寐以求的世界真正一员的那一天。
轿车在雕梁画栋、侍卫林立的王府侧门前稳稳停下，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
摄政王府的夜晚，被无数璀璨的灯火和悠扬的丝竹声映照、萦绕得如同人间仙境。
“啧，顶着这样一张脸沦落到这般境地，倒也算一种‘老天爷赏饭吃’了。”
张夫人（前清诰命夫人）细细打量着妆扮停当的林晚晴，眉头却依旧紧锁，带着挑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林晚晴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薄施脂粉也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和疏离。
一身水蓝色软缎旗袍，是张夫人临时借来的旧物，略有些不合身，但剪裁精良的料子依旧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