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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花袭人巧设三件套 林黛玉怒挠痒痒肉(1 / 1)

怡红院中,熏炉吐出的暖香慵懒地浮动着,沉水香的清芬缠绕在锦帷绣幔之间,却驱不散宝二爷周身弥漫的、浓得化不开的颓丧。案上那碟子新炒的栗子,颗颗油亮饱满,搁在往日,早被他哄抢着剥尽了,此刻却寂寥地堆在剔红漆盘里,如同被遗忘的珍宝。贾宝玉斜倚在填漆螺钿的拔步床栏杆上,墨玉般的眼眸失神地望着窗外,那被风拂动的竹影,在他眼中亦失了往日的风雅情致,只余下摇摇晃晃的烦乱。

“唉——”一声长叹,从他唇间幽幽溢出,带着百转千回的愁绪,“袭人姐姐不过才回去两日,这怡红院,竟像是被抽去了魂魄的躯壳,冷清得叫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寒凉。”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腰间所悬的美玉穗子,那温润的触感亦无法抚平心头的焦躁,“晴雯倒的茶,滚烫得灼人喉咙,哪里及得上袭人姐姐试温的妥帖?麝月剥的栗子,竟还带着恼人的硬壳,硌得牙生疼……”他越说越是委屈,那俊美无俦的脸庞上,竟似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惹人怜惜的灰雾。

恰在此时,帘栊“哗啦”一声轻响,一个温婉沉静的身影,携着门外初冬微寒的气息,轻盈地走了进来。正是袭人归来了。

宝玉那失神的眸子瞬间被点亮,如同干涸的泉眼忽逢甘霖,迸发出惊人的光彩。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床上弹起,顾不得锦袍下摆扫落几上那盏汝窑天青釉茶盅,“哐当”一声脆响,名贵的瓷器碎了一地,澄澈的茶水蜿蜒流淌,洇湿了织金地毯。他却全然不顾,一个箭步滑跪上前,双臂紧紧抱住了袭人的腿,那情状,真如久旱的旅人骤然得遇甘泉。

“袭人姐姐!我的好姐姐!你……你可算回来了!”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咽颤抖,泪水迅速盈满了眼眶,顺着白皙的面颊滚落,每一滴都似凝聚了这两日无尽的煎熬与思念,“你可知这两日,我过得如同那被生生薅尽了绒毛的狮子狗,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儿到脚底板,没有一处不难受!这怡红院里,没了你,连空气都是苦的!”他将脸颊紧紧贴在袭人温软的衣料上,汲取着那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气息,仿佛漂泊无依的小舟终于靠了岸。

袭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惊,心湖深处,一股暖融融的甜意悄然弥漫开来,如同投入石子的春水,漾开圈圈涟漪。她强自按捺住几乎要溢出唇角的笑意,面上却努力绷起一副极其严肃庄重的神情,那眉宇间的凝肃,竟比府中掌管人事、最是铁面无私的老嬷嬷还要胜上三分。她轻轻抽出被宝玉紧抱的腿,后退一步,垂着眼帘,声音刻意压得平缓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二爷,您且莫要高兴得太早。”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棂上跳跃的光斑,仿佛不忍看宝玉瞬间僵住的神情,“我这次回去……爹娘他们……唉,他们正仔仔细细地商议着,要……要凑齐了银子,赎我出去,寻个妥当人家……嫁了。”每一个字都像生着倒刺的钩子,慢条斯理地从唇间吐出,狠狠扎进宝玉的心房。她心底深处,一个带着狡黠的声音在低语:小祖宗,这下看你还能如何逃脱我的掌心?

“嫁……嫁人?!”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之上骤然劈下的两道惊雷,不偏不倚,正正轰击在贾宝玉的天灵盖上!他浑身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俊脸瞬间褪尽了血色,惨白如纸。那双方才还闪烁着狂喜光芒的墨玉眸子,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所有的神采、所有的光,都在刹那间被这残酷的消息抽离殆尽。他手中下意识攥紧的那颗油亮饱满的糖炒栗子,“啪嗒”一声轻响,竟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脱,不偏不倚,直直坠入榻边那盆烧得正旺的银霜炭火之中!

“滋啦——噗!噗!噗!”

火红的炭块贪婪地吞噬着那颗金黄的栗子,滚烫的热力瞬间将其外壳撕裂!只听三声清脆悦耳的爆响,三颗焦香四溢、形态各异的爆米花猛地从炭火中迸射出来,带着灼人的热气和奇异的焦香,滚落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犹自冒着袅袅青烟。这突兀而滑稽的一幕,却映衬着宝玉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显得格外凄凉诡异。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宝玉的四肢百骸。他像是骤然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他猛地伸出颤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住袭人藕荷色袄子的袖口,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上好的杭绸撕裂。他仰起头,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地冲刷着他惨白的脸颊,那双眼睛里只剩下疯狂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挽留。

“不准走!袭人姐姐,我不准你走!”他嘶声哭喊,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悲鸣,在暖香氤氲的怡红院里尖锐地回荡,惊得窗外的雀儿都扑棱棱飞远了,“银子?赎身银子算得了什么!我这就去!这就去砸了那该死的当铺!把府里所有的银子都抬出来!全换成铜钱!沉……沉了护城河!让它永世不见天日!看谁还能赎你走!”他语无伦次,涕泗横流,那副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的模样,仿佛天塌地陷,世界末日就在眼前。

袭人冷眼瞧着他这痛彻心扉、神魂俱裂的情状,心知那火候已然焙得十足十,到了该收网的时候。她面上那层强装的凝重冰霜,悄然融开一丝几不可察的缝隙,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尘埃落定的轻松。她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抽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绢帕,那绢帕质地细密,边角绣着几朵极雅致的缠枝莲纹。她将其在宝玉泪眼模糊的视线前徐徐展开,动作优雅得如同在展开一幅稀世名画。洁白的绢帕上,墨迹清晰,端端正正写着几行簪花小楷。

“二爷若真舍不得袭人,”她的声音放得极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如同春风里暗藏的冰针,“不走……倒也不是全然不可。只是……”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如秋水般潋滟,却隐含审视,牢牢锁住宝玉惊惶未定的脸,“您须得在这份‘三不’约法之上,亲笔画押,立下字据为凭。”

宝玉如同溺水之人骤然抓住了一根浮木,哪里还顾得上去细看那绢帕上究竟写着什么天条戒律?只要能留住袭人,便是让他此刻立时去跳那护城河,只怕他也肯的。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涕泪,急急应道:“画!我画!莫说三件,便是三百件、三千件,我也依你!只要姐姐不走!”他挣扎着要起身去拿笔,膝盖却因方才的猛跪而酸软无力,一个趔趄,又险些摔倒。

袭人纤手微抬,稳稳扶住他摇晃的身子,另一只手却将那绢帕上的条款,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念了出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宝玉心头。

“这头一件,”袭人目光灼灼,带着痛心疾首的规劝,如同看着一个误入歧途即将粉身碎骨的爱徒,“从今往后,二爷再不许说什么‘化成灰’、‘变成烟’、‘随风散了’这些个疯魔痴语!”她想起前事,秀眉紧蹙,语气愈发沉重,“上回您对着池子里那几只鼓噪的癞蛤蟆,说什么‘来世愿为蛙,日日沐清波’,这疯话不知怎地传到了厨房那些婆子耳朵里,只当园子里真闹了什么蛤蟆精、青蛙怪!吓得她们魂飞魄散,连夜炖了足足十斤牛蛙,说是要压惊辟邪!您听听,这都成什么体统了?”她话语间,仿佛已经看到宝玉那些“疯言疯语”化作有形之妖,在府中掀起滔天巨浪。

宝玉被她说得面皮微红,有些讪讪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小声辩解道:“那……那不过是……是一时兴起,偶得的几句……几句俚俗小诗,算不得真……艺术创作嘛……”他声音渐低,如同蚊蚋。窗外似有清风掠过竹梢,送来一声极轻的、仿佛来自虚空的不屑冷哼,如同甲方对乙方那“既要LOGO无限大又要整体无限小”的荒谬要求发出的终极嘲讽。

袭人毫不理会他那点微弱的艺术尊严,径直念出第二条,语气斩钉截铁:“这第二件,二爷您——必须装出个爱读书的样子来!”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不知何处摸出一本装帧严谨、蓝布封皮的厚书,上书几个方正大字《五年科举三年模拟》,不由分说便塞进宝玉怀里,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得宝玉手臂一沉。

“哪怕您只是举着这书做做样子,哪怕您举着它打瞌睡流口水呢!”袭人盯着宝玉瞬间垮下去的脸,语重心长,字字千钧,“昨儿老爷心血来潮,要查您的功课,您倒好!张口就来一句‘床前烤鸭香,疑是地上霜’!老爷当时那脸色,青得能拧出墨汁来!气得他老人家差点当场就把您倒提着脚脖子挂到房梁上去,当那过年的腊肉风干了!”她描绘得活灵活现,宝玉仿佛已感到脖颈后冷飕飕的绳索寒意。

宝玉抱着那本沉重的“模拟”,如同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愁眉苦脸地哀嚎起来:“天爷啊!那些‘之乎者也’、‘子曰诗云’,干巴巴的,嚼蜡一般!哪有……哪有林妹妹讲的那些个新奇段子、诙谐笑语,来得鲜活有趣、引人入胜啊!”他眼中流露出无限的向往,仿佛潇湘馆里林妹妹的妙语连珠,才是这世间唯一的琼浆玉液。此时,那潇湘馆的茜纱窗内,林黛玉正斜倚在榻上看着闲书,忽觉鼻尖一阵奇痒难耐,“阿嚏!阿嚏!”连打了两个极响亮的喷嚏,惊得案头瓶中供着的一枝白梅簌簌颤动。她揉着发红的鼻尖,水眸中掠过一丝薄嗔:“又是哪个促狭鬼在背后编排本姑娘?莫非……又是那专会惹人生恼的‘脱口秀女王’不成?”她自嘲地低语,唇边却勾起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浅淡笑意。

袭人毫不心软,直接祭出最后、也是最令宝玉痛心疾首的一击:“最最要紧的,便是这第三条!”她眼疾手快,劈手便从宝玉下意识又想去摸索妆台上那盒玫瑰胭脂的手中,将那个精巧玲珑、散发着甜腻香气的珐琅彩小圆盒夺了过来,紧紧攥在自己掌心,仿佛那是能祸国殃民的毒物。

“二爷!您再这般偷吃姑娘们唇上的胭脂膏子,厨房里那些专管点心蒸制的婆子大娘们,怕是真的要卷铺盖回老家,统统失业了!”袭人痛心疾首,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昨儿鸳鸯姑娘还红着眼圈儿来找我告状,说您趁她不备,把她新得的那盒‘斩男色’胭脂膏子,生生啃掉了一个尖儿!害得她晚上赴约,对着菱花镜,左涂右抹都不成样子,最后……最后只能蘸了点厨房的老抽酱油勉强应付!您听听!您听听!这都造的什么孽啊!”她指着宝玉,指尖微微发颤,仿佛在控诉一个十恶不赦的饕餮之徒。

宝玉被她说得彻底蔫了下去,如同霜打的茄子。他心虚地低下头,白皙的耳根泛起一片羞赧的红色,手指不安地对着衣角,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可……可是袭人姐姐……那些胭脂……闻着香,尝着……尝着真真儿比东街口张记的冰糖葫芦还要甜上几分呢……”他下意识地咂了咂嘴,仿佛还在回味那偷来的甜蜜。这低语仿佛一道无形的符咒,瞬间穿透了空间。远处暖香坞内,正举着一根光秃秃糖葫芦棍子、纳闷自己刚买的糖葫芦怎就不翼而飞的史湘云,猛地顿住脚步,柳眉倒竖,圆睁着一双英气勃勃的大眼睛,对着空气爆出一声怒喝:“好哇!真相大白!原来是你——宝二哥哥!你这馋嘴的猫儿!赔我的糖葫芦来!”

……

当那支蘸饱了墨汁的紫毫笔尖,带着千钧重负般的迟疑,最终在那方素绢的末端,落下“绛洞花主”四个歪歪扭扭、仿佛饱含血泪的字时,宝玉觉得自己的灵魂都仿佛被抽走了大半。他失魂落魄地丢开笔,如同一个刚签下丧权辱国条约的末代君王,整个人都蔫蔫地塌了下去。那绢帕上工整的“三不”条款,此刻在他眼中,无异于三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渴望自由不羁的心头。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如同一个被抽掉了脊梁骨的偶人,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暖香氤氲却让他窒息的怡红院。脚下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曲折,两旁疏落的翠竹在初冬的微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低低的叹息。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那熟悉的、带着清冷竹叶气息的空气钻入鼻端。抬头一看,潇湘馆那爬满藤萝的月洞门已在眼前。这里,是他此刻唯一能寻得一丝慰藉与治愈的方外之地。

他打起一点精神,轻轻掀开那挂着湘妃竹帘的门扉。一股混合着药香、墨香和清冽寒意的气息扑面而来。暖阁里光线略暗,只见黛玉正歪在临窗的暖炕上,身上严严实实裹着一床厚实的锦被,只露出一张欺霜赛雪、却没什么血色的小脸,和一头乌压压的云鬓。那裹得严实的模样,活脱脱像一根刚从蒸笼里被精心卷好的、晶莹剔透的玉色春卷。

宝玉心头一松,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丝贼兮兮的笑意,猫着腰凑到炕沿边,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十二分的讨好:“好妹妹,可怜可怜我吧!快给我腾个地儿暖和暖和!你是不知道,袭人姐姐方才揪着我,足足上了三个时辰的‘思想品德’课,念经似的,念得我头昏脑涨、五内俱焚,心肝脾肺肾都搅和在了一处!这会儿,唯有妹妹身边这方寸净土,方能抚慰我这颗饱受摧残、支离破碎的心了!”他一边诉苦,一边作势就要往那暖和的被窝里钻。

黛玉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青影,只从锦被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掌心朝上,懒洋洋地道:“暖炉五文钱一刻钟,小本生意,概不赊欠。要暖,先扫码。”那声音清冷冷的,像碎玉落在冰盘上。然而,宝玉眼尖地瞥见,她嘴上虽如此说着,那裹得严严实实的锦被,却悄无声息地掀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仿佛无声的邀请。

宝玉心头一喜,如同得了特赦令的囚徒,哪里还管什么“扫码”,立刻泥鳅般灵活地顺着那道缝隙,哧溜一下就钻了进去。暖烘烘的被窝瞬间包裹了他微凉的身体,一股奇异的、极其清雅又极其甜美的幽香,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不同于怡红院浓烈的沉水香,也不同于黛玉素日所用的冷冽药香,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沁入骨髓的馨甜。

他贪婪地吸了吸鼻子,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的猎犬,好奇地凑近黛玉的颈窝处嗅了又嗅,忍不住脱口问道:“咦?好妹妹,你这被窝里……莫非是藏了什么刚烤熟、热腾腾的红薯蜜饯?怎地这般……这般醉人的甜香?”那气息暖暖地拂过黛玉颈侧的肌肤。

黛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举动弄得身子微微一僵,随即飞给他一个极轻极淡的白眼,那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薄嗔七分天生的傲然,似寒星掠过春水:“哼!少见多怪!本仙女儿天生自带香氛,呼吸吐纳皆是兰麝之气,岂是那些凡俗烟火可比的?懂也不懂?”她微微侧过身,将被角又掖紧了些,只留给宝玉一个优美却带着疏离感的侧影。

宝玉却像是被那甜香和黛玉这副小模样勾起了玩心,又或许是方才被袭人“约法三章”憋屈得狠了,急需宣泄,眼珠一转,戏谑之心顿起。他索性往黛玉身边又挤了挤,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拖长了调子道:“啊哈!破案了!破案了!我道这奇香从何而来,原来如此!”他故意停顿,吊足胃口,才慢悠悠地说,“定是那扬州水土养出的、成了精的香芋!偷偷溜进了小姐的绣楼!”

他越说越来劲,那双桃花眼里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一个荒诞离奇的故事在他口中信手拈来,如同展开一幅光怪陆离的画卷:

“话说啊,扬州城外,十里荷塘深处,生了一只不知几百年的香芋精,灵气十足,偏生贪恋人间的繁华锦绣!”宝玉的声音抑扬顿挫,绘声绘色,“这妖精啊,白日里便化作一方青玉镇纸的模样,老老实实蹲在林家小姐的书架上,伪装成一本最最正经不过的《论语》,大气儿都不敢喘。可一到夜深人静、月黑风高之时……”他故意压低了声音,营造出紧张氛围,“她便偷偷溜下来,打开小姐妆台上那价值千金的羊脂玉盒,偷抹小姐最最珍爱的、海外进贡的玫瑰雪花膏!更过分的是,她还……”宝玉瞥了一眼黛玉微微蹙起的眉头,坏笑着继续,“她还偷吃小姐那鲜艳欲滴的胭脂膏子!”

黛玉听到“偷吃胭脂”四字时,那两道罥烟眉已然不悦地挑起,待宝玉说到关键处,模仿着闺阁小姐的语气,尖着嗓子,惟妙惟肖地还原那“抓包”场景:“……那夜,月光如水,小姐正巧醒来,将这偷食胭脂的小妖精抓了个正着!你猜怎么着?”宝玉故意卖了个关子,眼看黛玉的俏脸已隐隐罩上寒霜,才猛地抛出那致命一击,“那小姐呀,又气又恼,又觉得这小妖精傻得可怜可爱,便伸出纤纤玉指,一把捉住那香芋精肉乎乎的小脚丫,使劲地挠她的脚心痒痒肉!一边挠,一边逼问:‘呔!你这大胆的小妖精!说!你的同伙都藏在何处?快快从实招来!’”

(暖阁外,紫鹃正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走到门边,恰好听到宝玉这荒诞不经的故事,端着托盘的手一僵,忍不住对着门帘翻了个大大的、无奈的白眼,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嘀咕:“二爷这编故事的能耐,不去天桥底下写话本子赚钱,真是白白糟蹋了!早该发财了!”)

宝玉这绘声绘色的描述,尤其是那“挠脚心”三个字,如同一点火星,终于彻底引爆了林黛玉这座看似清冷、内里却蕴着三昧真火的小火山!

“好你个宝玉!混账东西!”黛玉一声娇叱,那声音如同冰珠坠地,清脆中带着凛冽的寒意。只见她方才还裹得严严实实、一副慵懒春卷模样的身子,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敏捷!她猛地掀开锦被,如同被激怒的灵猫,十根春葱般纤长白皙的玉指屈成爪状,带着破空之声,快如闪电,直取宝玉两肋之下那最是敏感怕痒的软肉!她柳眉倒竖,星眸含煞,贝齿紧咬:“让你编排我!让你把我比作偷吃胭脂的妖精!今儿个本姑娘就大发慈悲,让你好好尝尝我这独门绝技——‘黛玉十八挠’的滋味!看你还敢不敢信口雌黄!”

“哎呦喂!哈哈哈!我的好妹妹!饶命!饶命啊!”宝玉猝不及防,被那精准无比的“九阴白骨爪”挠了个正着!一股难以抑制的、钻心蚀骨的奇痒瞬间从肋下炸开,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同时啃噬,瞬间席卷了他全身的神经!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体统,在暖炕上如同被投入滚水的活鱼,疯狂地翻滚、扭动、蜷缩、蹬腿,笑得涕泪横流,钗环散落,头发凌乱地糊了满脸,那身华贵的锦袍也被揉搓得不成样子,整个人活脱脱变成了一根在热锅里拼命挣扎的麻花!

“哈哈哈!停……停手!好妹妹!哈哈哈……我错了!真错了!你不是香芋精!不是!”他一边狂笑扭动,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讨饶,混乱中口不择言地大喊,“你是……你是螺蛳粉精!啊啊啊!又酸又辣又够味儿的螺蛳粉精!行了吧?哈哈哈……别……别挠那儿!求你了!祖宗!”

炕上那场“惨绝人寰”的“酷刑”还在继续。两人笑闹得钗横鬓乱,气喘吁吁,暖炕上铺着的锦褥皱得如同被狂风蹂躏过的水面。黛玉鬓边一朵小小的珠花不知何时滚落,被压在身下。她云鬓散乱,几缕青丝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和嫣红的脸颊上,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娇艳。那双方才还凌厉如电的眸子,此刻因剧烈的笑闹而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眼波流转间,竟似有桃花灼灼盛开。

忽地,她猛地抽回那作恶的双手,动作快如闪电。方才还弥漫着笑闹喧嚣的暖阁,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两人尚未平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黛玉微微喘息着,粉腮犹带红晕,唇角却已噙起一抹极冷、极艳、又极有把握的冷笑,如同冰面上骤然绽放的火焰。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斜睨着瘫在炕上、兀自喘着粗气、笑出眼泪的宝玉,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清泠如玉磬相击:

“闹够了?笑得可还尽兴?”她微微扬起小巧精致的下巴,那姿态,像一只刚刚戏弄完猎物、正待收取报酬的骄傲猫儿,“既是闹够了,笑够了,现在——该轮到你赔我的精神损失费了。”她伸出白皙如玉的纤手,掌心朝上,递到宝玉面前,指尖几乎要碰到他汗湿的鼻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半分置疑,“把你那日偷偷藏起来的、老太太赏你的那罐子进贡的西域玫瑰胭脂膏子——乖乖地,给我交出来!立刻!马上!”

宝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连残余的笑意都冻成了尴尬的冰碴。他猛地从炕上弹坐起来,手忙脚乱地向后缩去,仿佛黛玉伸过来的不是纤纤玉手,而是烧红的烙铁。他双手抱头,做出一副狼狈不堪、准备随时抱头鼠窜的模样,哭丧着脸,声音里充满了“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巨大委屈和绝望:

“哎哟我的好妹妹!你……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嘛!”他几乎要捶胸顿足,“那罐子胭脂……我……我倒是想交出来抚慰妹妹受惊的心魂!可它……它早就被袭人那个铁面无私的‘女包公’给抄检了去!抄得干干净净,连个渣儿都没给我剩下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翻着自己身上那件揉得不成样子的锦袍口袋,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只掏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碧绿色琉璃瓶子,瓶身上贴着个小小的“风”字标签。

宝玉将那瓶子举到眼前,哭兮兮地看着黛玉,眼神绝望又可怜:“妹妹你看!你看!我现在身上,除了这瓶提神醒脑、专治蚊虫叮咬的薄荷脑油,就只剩下一把辛酸泪、满腹委屈气了!哪里还有什么胭脂膏子啊!”那小小的琉璃瓶在透过茜纱窗的微光下,折射出一点清冷的光晕,映着他那张写满“生无可恋”的俊脸。暖阁内,甜香犹在,方才的喧嚣笑闹却已散尽,只余下这讨债与赖账的无声僵持,以及窗外那被风轻轻拂动的竹影,沙沙,沙沙,如同一声声悠长的、看透世情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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