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卿心头微沉,指尖捏着花灯的竹骨,冰凉的触感顺着指缝漫上来。
她实在不懂,不过是收回了那些围着他打转的心思,怎就成了旁人眼里的背叛?
“世子——”
她缓缓垂下眼帘,提着花灯的手指轻轻收紧:“原是我从前不懂事,扰了世子清静。如今我已醒悟,不敢奢求世子半分原谅,只愿世子此后安好顺遂。”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深潭里的水,没有半分从前的痴缠,连尾音都透着疏离的凉意。
萧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猛地一空。
他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刀鞘,指节泛白。
他明明一直告诉自己,苏绾卿那点小姑娘家的心思,不过是顽劣心性作祟,他从来没放在心上。
可如今她真的转身了,那双眼眸里再也找不到半分追着他跑的热切,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些她在演武场边递来的温热帕子、在雪夜里送来的桂花点心、在宴会上悄悄塞给他的醒酒汤,早已进了心里,只是他从前被那份理所当然的优越感蒙了心,不肯承认罢了。
“你……”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见苏绾卿忽然抬起头。
夜市的灯火在她眸中跳跃,映得那双杏眼亮如秋水,眼尾的胭脂被晚风拂得淡了些,反倒添了几分清艳。
萧寒忽然怔住,看惯了她眼里只有自己的模样,如今这份疏离竟这般陌生。
“哥,你看他那样子!”谢砚的妹妹谢琳琅不知何时又跑了回来,手里还攥着半串糖葫芦,拉着兄长的袖子小声嘀咕,“活像被人抢了糖的小孩,脸都拉得长长的。”
谢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萧寒僵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握着刀鞘的手紧了又松,倒真有几分狼狈。
他不动声色地往苏绾卿身边挪了半步,恰好挡住了萧寒探究的视线,朗声道:“前面猜灯谜的摊子刚挂上新谜题,苏大小姐若是不嫌弃,不如同往一观?”
苏绾卿正愁找不到借口脱身,闻言立刻点头,提着花灯的手微微一抬:“多谢谢郎君相邀,恭敬不如从命。”
春桃也机灵地挽住苏绾卿的胳膊:“娘子,咱们快走吧,听说晚了最中间的好位置就被人占了!”
三人转身的瞬间,萧寒忽然低吼出声:“苏绾卿!”
那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
苏绾卿脚步未停,只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月白色披风,领口的珍珠扣在灯火下闪了闪,声音轻飘飘地传回来:“世子,珍重。”
萧寒望着那抹月白色的背影,看着花灯在人群里若隐若现。
他身边的好友赵武撞了撞他的胳膊,语气里满是讥讽:“哟,这不是我们眼高于顶的萧世子吗?怎么,苏大小姐不追着你跑了,心里头空落落的?”
赵武嗤笑一声,眼神扫过苏绾卿离去的方向:“我早说过,人家苏大小姐那样的容貌,追你这根木头纯属屈就。从前对你嘘寒问暖,你当人是苍蝇;如今人家转身走了,你倒急了?依我看啊,人家就是瞧上谢侍中了,毕竟谢大人可比你会疼人多了——”
“闭嘴!”萧寒猛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戾气,却没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微微发颤。
晚风卷着猜灯谜的喝彩声过来,夹杂着苏绾卿和春桃的轻笑,像羽毛一样搔刮着他的心尖。
萧寒站在原地,望着苏绾卿彻底消失在人群之中,心口的空洞越来越大。
他忽然想起去年冬日,她也是提着这样一盏花灯,在雪地里追了他半条街,冻得鼻尖通红,却笑着把暖手炉塞进他怀里:“世子快暖暖,别冻着了。”
那时的他,只淡淡说了句“不必”,便转身离去。
原来有些东西,真的只有在失去时,才懂得它的珍贵。
他好像,真的把那个总追着他跑的姑娘,弄丢了。
*
灯影顺着水流淌,在水面上晃出细碎的金斑,随着涟漪一圈圈荡开,又渐渐融进远处的夜色里。
苏绾卿对着谢砚微微颔首,鬓边的珍珠耳坠垂在颈侧,被水光映得透亮,脸颊漾出温润的光:“多谢大人解困。”
方才的场面,若非谢砚及时相邀,怕还要更尴尬。
谢砚刚将蹦蹦跳跳的妹妹谢琳琅拽到身边,闻言只淡淡摆手,锦袍的袖口被风掀起一角:“无妨,些许小事。”
他目光掠过苏绾卿手里的花灯,见绢面上沾了些尘土,便自然地伸手拂去,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两人都微微一顿,又迅速移开视线。
“哥哥,我们去放河灯祈福呀!”谢琳琅晃着兄长的袖子,手里的兔子灯被风吹得鼓鼓的,绢面下的烛火忽明忽暗,“方才听卖灯的婆婆说,今晚是河神生辰,放的灯最灵验呢!”
春桃也捧着兔子灯凑过来,灯笼的光晕映得她脸颊红红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苏绾卿:“娘子,我们也去放一盏吧?瞧那灯飘在水里,像星星落在河上似的。”
“好。”苏绾卿笑着应下,目光掠过水面上漂浮的各色河灯——有莲花形的、鲤鱼形的,还有孩童喜欢的走马灯,烛光透过彩纸在水里投下斑斓的影子。
她也要放一盏自己的灯,许个安稳顺遂的愿。
谢砚转身走向岸边的摊位,不多时便提着四盏玉兰灯回来。
白瓷般的花瓣层层叠叠,灯座里点着小小的蜜蜡,暖黄的光从花瓣缝隙里漏出来,映得他指尖都泛着柔和的光晕。
他将其中一盏递给苏绾卿,又从摊位上取了几张花笺和一支小狼毫,一并递过去:“可在笺上写下愿望,折进灯里随水流放,据说河神能瞧见。”
苏绾卿接过笔,指尖触到微暖的笔杆,墨香混着河风里的水汽漫上来。
她忽然想起方才谢砚解围时的模样,他挡在萧寒面前时,身姿挺拔如松,肩背宽阔,身材极好。
这般人物,容貌又生得极好,正是她素来偏爱的那种温润模样。
“娘子,快些呀,后面好多人等着呢。”春桃在一旁轻声催促,眼睛瞟着远处排队放灯的人,手里的兔子灯被她转得悠悠晃。
苏绾卿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竟望着谢砚的侧脸出了神。
他正低头帮谢琳琅调整灯里的烛芯,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鼻梁高挺,唇线分明。
她心头一跳,脸颊腾地泛起热意,忙低下头假装看手里的花笺,耳尖却悄悄红了。
谢砚似有所觉,抬眼望过来时,正见她指尖捏着笺纸微微发颤,鬓边碎发被风吹到颊边,遮住了那抹羞赧的红。
他眼底掠过一丝浅笑,没说什么,只转身去帮谢琳琅写愿望,任由河风卷着灯影。
她将笔尖蘸得饱些,字写得越来越小,挤在花笺边角。
“我要掌控自己的命,不重蹈覆辙,而后最好寻得一心人,定要位高权重……”
最后落笔时,嘴角忍不住弯了弯,添上句“容貌比谢砚还好看的夫君”。
写完才发觉,花笺早已写得满满当当,连边缘都挤着小字,倒像是把这辈子的心愿都掏了出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花笺折成小方块,塞进玉兰灯的底座,抬头时正对上谢砚的目光。
他不知何时已写完,正端着玉兰灯站在一旁等她。
“写好了?”
谢砚的声音带着笑意,目光落在她微泛红的耳尖上。
“嗯。”
苏绾卿轻轻应着,伸手将灯放入河中。
灯盏顺着水流缓缓漂开,与谢砚那盏玉兰灯并肩前行。
春桃和谢琳琅早已放完灯,到旁边的猜灯谜。
苏绾卿望着那两盏渐渐汇入灯海的河灯,忽然好奇谢砚写的是什么愿望。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每个人的心愿都是藏在心底的秘密,何必追问。
晚风带着水汽拂过,吹得她鬓发微乱。
谢砚站在身侧,青衫上染着淡淡的墨香,与河岸边的花香缠在一起,竟生出种莫名的安宁。
苏绾卿望着他映在灯影里的侧脸,确实是她极喜欢的样貌。
“走吧。”谢砚忽然转头,目光撞上她的视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前面有猜灯谜赢玉坠的,去瞧瞧?”
苏绾卿连忙移开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轻声应道:“好。”
*
河对岸的画舫里,红灯笼的光晕透过雕花窗棂,投下细碎的影。
崔珩端坐在临窗的紫檀木桌旁,指尖捏着盏白玉酒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映出他沉凝的眉眼。
他身上那件红色锦袍在烛火下泛着暗纹,却衬得脸色愈发冷冽。
不远处的河面上,两盏兔子灯正悠悠漂着,一前一后,复而又并肩同行。
苏绾卿与谢砚并肩站在岸边,交谈甚欢,宛如一对璧人。
“真是郎有情妾有意啊。”身旁的好友李徽之把玩着折扇,扇骨敲在桌面发出轻响,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崔兄,你这看了半天,打算看到什么时候?”
崔珩没应声,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带着灼人的烈。
他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收紧,指节泛出青白——方才苏绾卿对着谢砚笑时,眼尾那抹浅浅的梨涡,似根细针,轻轻刺在他心上。
“事已毕,告辞。”崔珩猛地起身,锦袍下摆扫过凳脚,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徽之挑眉:“这就走了?”
崔珩没回头,只朝身后的听风递了个眼色。
听风心里“咯噔”一下,他家郎君这脸色,冷得惊人。
他赶紧跟上,却听崔珩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冷得若淬了冰:“去把那两盏灯捞上来。”
听风惊得差点绊一跤:“郎君?这河面上这么多灯……”
“我看见了。”崔珩头也不回,目光死死盯着那两盏越漂越远的玉兰灯,“苏大小姐的灯上系着银铃,你去。”
听风这才想起,方才苏绾卿放灯时,他特意留意过那盏玉兰灯的尾巴上拴着枚小巧的银铃,漂在水里时,偶尔会被浪打得“叮铃”作响。
亏得他留了个心眼,不然在这成百上千盏灯里,哪能寻到目标?
果真郎君对苏绾卿有意,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他快步跑到岸边,借着灯笼的光辨认片刻,脱了靴子跳进水里。
夜晚的河水凉得刺骨,冻得他牙关打颤,可一想到自家郎君那越来越黑的脸色,只能咬着牙往前游。
好在两盏灯离得不远,他一手捞一个,总算在它们漂进桥洞前抓了回来。
崔珩已在马车内等着,指尖敲着桌子,脸色黑沉沉的
听风赶紧将湿漉漉的灯递过去,不敢抬头看他。
崔珩先拿起苏绾卿那盏。绢面已被水浸得有些透明,他小心地抽出灯里的花筏,上面的字迹娟秀清丽,只是越写越小,到最后几行,几乎要凑到一起才能看清:
“我要掌控自己的命,不重蹈覆辙。而后寻得一心人,定要位高权重……容貌比谢砚还好看的夫君。”
听风偷瞄了一眼,吓得赶紧低下头。这苏家大小姐的愿望,倒是直白得很,连夫君的容貌都要比照着谢大人来……
他偷偷抬眼,见崔珩的指尖停在“比谢砚还好看”几个字上,指腹泛白,像是要把那纸戳破。
崔珩又拿起谢砚的花筏。
那纸倒是干净,只短短一行字,笔锋清劲:“愿苏绾卿所愿皆成。”
“呵。”崔珩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听风吓得缩了缩脖子——
这笑声里的寒意。
谢砚这意思,是想亲自替苏绾卿实现愿望?
“烧了。”
崔珩将谢砚的花筏丢给听风,声音冷清。
听风赶紧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噌”地一声点燃。
火苗舔舐着宣纸,很快将那行字吞噬,化作一缕青灰飘出窗外,融入漫天灯火里。
崔珩却捏着苏绾卿的花筏,上面“比谢砚还好看”几个字,在灯光下愈发清晰。
他低头看了眼,忽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只是那笑意没达眼底,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比谢砚还好看?
他倒要看看,这世间,还有谁能比得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