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皇儿虽平日那般行事,却向来谨慎,绝不会留下隐患。”
刘贵妃猛地直起身,珠钗上的宝石在烛火下闪着凄厉的光,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他祸害良家妇女后,要么给足银钱封口,要么灭口,从未有人敢上门寻仇。再者,他身边总跟着护卫,怎会独自一人死在厢房?死后还拉着庶女的衣角。”
她攥着宣帝的衣袖,指腹几乎要嵌进那明黄的缎面:“定是有人蓄意迫害!否则怎会这般干净利落,不曾留下证据。”
宣帝抬手揉了揉眉心。
“朕知道。”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皇儿所行之事虽不光彩,却也练就了一身保命的本事,绝不是简单的寻仇就能了结的。”
他瞥了眼地上那张被踩烂的纸条,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崔珩的话语,也就骗骗那些黄毛小孩。
“一个刺客,怎会恰好怀揣着认罪的纸条?”
宣帝将那张染血的麻纸扔在地上,金靴碾过纸面,发出刺耳的声响:“还偏偏死在离二皇子不远的偏院,这般刻意的布置,当朕是瞎子不成?”
刘贵妃瞳孔骤然收缩,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声音都变了调,尖锐得刺耳:“陛下的意思是……皇儿被害与崔珩有关?是他!是他崔珩杀了我皇儿?”
她猛地想起崔珩方才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玄色朝服下的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殿内的血腥气都与他无关。
那平静背后,莫不是藏着嗜血的獠牙?冷汗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浸湿了孔雀蓝的宫装领口。
“崔珩虽不排除嫌疑,但镇国公府绝对脱不了干系。”宣帝的指节重重叩在御案上,紫檀木桌面泛起圈白痕。
长信宫的烛火被殿外的夜风吹得忽明忽暗,将宣帝的身影投在描金的梁柱上,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刘贵妃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孔雀蓝宫装的领口已被鬓角渗出的冷汗浸得发深,那抹蓝在烛火下泛着暗哑的光。她指尖攥着一方锦帕,帕子已被绞得发皱。
“那平静背后,莫不是藏着逆反?”宣帝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不高。刘贵妃的脊背猛地一颤,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流苏扫过脸颊,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她抬眼望向御座上的男人,明黄色的龙袍在烛火下泛着流光,却掩不住他眼底的阴鸷。那枚羊脂白玉扳指在他指间转得飞快,玉面映出烛火跳跃的影子,晃得人眼晕——
那原是先太子的心爱之物,如今却成了新帝把玩的物件。
“崔珩虽不排除嫌疑,但镇国公府绝对脱不了干系。”宣帝忽然重重拍在御案上,紫檀木桌面顿时震了一下,案上堆叠的奏折被震得滑到地上,内侍跪了一圈在地上不敢说话。
他起身踱了两步,龙袍的下摆扫过香炉,带起一缕青烟,呛得刘贵妃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齐均那老匹夫,当年是先太子的左膀右臂。”宣帝的声音里淬着冰,“朕登基时,给他世袭罔替的爵位,让他食邑三千户,够不够?可他呢?府里还供着先太子的牌位,逢年过节便对着牌位长吁短叹,真当朕不知道?”
刘贵妃端起桌上的参茶抿了一口,茶水的温热却压不住心底的寒意。
“这江山都轮不到旁人觊觎。”宣帝的声音陡然拔高,龙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闪得人睁不开眼,“他齐均,偏要揣着那点前朝旧情,暗地里跟朕作对。如今朕的皇儿死在他的地盘上,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将宣帝鬓角的银丝照得愈发清晰。刘贵妃忽然想起总听人说在她未入宫前,先太子还在时,宣帝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总爱穿着月白锦袍在御花园里喂鱼。
谁能想到,十年光景,当年温润的少年郎,竟成了如今这般心思深沉的帝王。
殿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两下,沉闷得像敲在人心上。“皇儿已死,哭也无用。”宣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像腊月里的寒风刮过冰面,“但镇国公府这颗钉子,留着始终是祸害。”他抬手抚过御案上的奏折,“当年先太子暴毙,多少人说是朕下的手?如今二皇子死在镇国公府,齐均倒想把这脏水泼回来,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刘贵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滴在锦帕上,像绽开了一朵红梅。她想起太子被禁足东宫时的模样,眉眼间满是桀骜;又想起二皇子生前总爱缠着她要糖吃,软糯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如今一个被囚,一个殒命,这偌大的皇宫,竟找不到一丝暖意。
“陛下,”刘贵妃的声音带着哭腔,“皇儿死得不明不白,您一定要为他做主啊。”
宣帝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泪痕斑斑的脸上,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好端端的人,死在镇国公府的地界上,他们便是掘地三尺,也该给朕一个说法。”
“爱妃——”
刘贵妃猛地抬头,正对上宣帝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匕首,掠过她苍白的脸,落在她身后摇曳的烛火上。“你是二皇子的生母,该知道怎么做。”宣帝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朕不希望,看到不该有的心思。”
刘贵妃望着宣帝转身离去的背影,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她忽然明白,这宫里的平静从来都是假的,那看似温润的玉扳指下,藏着的从来都是见血封喉的獠牙。
冷汗顺着她的下颌滴落,砸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摇曳的烛火:“皇儿已死,哭也无用。但镇国公府这颗钉子,留着始终是祸害。”
“奴才在!”李全连忙从阴影里钻出来,腰弯得像张拉满的弓,袍角几乎扫到地面,“陛下有何吩咐?”
“去办件事。”宣帝的声音从龙椅上滚下来,冷得像数九寒天冻在冰窖里的玄铁,字句间的寒意渗得人骨头缝都发疼。他指尖在御案的龙纹浮雕上轻轻叩着,目光落在窗外铅灰色的天,“送镇国公的小儿子齐思上路。”
李全“噗通”一声跪在金砖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膝盖往上爬。他猛地抬头时,鬓角的汗珠正顺着脸颊往下淌,撞在明黄色的地毯上洇出浅痕。方才还带着笑意的脸,此刻白得像张纸,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宣帝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没达眼底,反倒比冰霜更冷:“齐均不是最疼这个儿子吗?自幼请了国子监的博士教养,琴棋书画样样精熟,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他当玩物。”他顿了顿,“那就让他也尝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
李全心头一凛,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齐思是镇国公齐均的命根子,去年过生辰时,齐均还为了给儿子求支千年人参,在御书房外跪了三个时辰。这话从宣帝嘴里说出来,分明是要与镇国公撕破脸皮了。他指尖攥得发白,指节抵着冰冷的金砖,却不敢有丝毫迟疑,连声道:“是!奴才这就去安排,定做得干净利落,绝不让人抓到半点把柄。”
“嗯。”宣帝从鼻腔里哼出个单音,目光依旧没离开窗外。殿内的铜鹤香炉里,龙涎香正丝丝缕缕往上飘,却暖不透这满室的寒意。
李全刚要起身,又听宣帝补了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送方才那位李大人上路。”
方才那位李御史,是镇国公的门生。李全心里打了个寒颤,却不敢多问,只把头埋得更低:“奴才记下了。”
宣帝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什么烦人的飞虫,宽大的龙袍袖子扫过御案,带起一阵风。他目光重新落回御案上的奏折,朱笔悬在半空,笔尖的朱砂墨滴在明黄的奏章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可那握着笔的手,始终没有落下。
刘贵妃坐在一旁的凤榻上,手里绞着条绣金帕子。她看着李全退下的背影,忽然咯咯笑了起来,。
“好,好!”她拍着榻沿,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眼角的细纹在烛火下像蛛网般蔓延,“要死一起死!谁也别想好过!”她忽然拔高声音,尖利的嗓音刺破了殿内的寂静,“齐均,崔珩……你们一个个,都给我儿陪葬去吧!”
话音刚落,她猛地抓起案上的玉杯往地上砸去。“哐当”一声脆响,和田玉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其中一块弹在龙椅的扶手上,惊得宣帝终于抬了眼。
“疯妇。”他淡淡吐出两个字,目光里的厌烦几乎要溢出来。
刘贵妃却像没听见,依旧拍着大腿哭嚎:“我儿死得冤啊!若不是齐均那老匹夫构陷,若不是崔珩袖手旁观,我儿怎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她头发散乱着,珠钗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哪里还有半分贵妃的体面。
宣帝看着她癫狂的模样,握着朱笔的手紧了紧。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刘贵妃刚入宫时,也是个眉眼温柔的女子,那时她还会为他研墨,笑起来时眼角有对浅浅的梨涡。
可这一切,都在皇儿夭折后变了。
烛火又晃了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僵直如石,一个扭曲如鬼。
李全退到殿外时,还能听见刘贵妃断断续续的哭嚎,混着殿内沉闷的寂静。他抬头望了眼铅灰色的天,默默握紧了袖中的令牌——今夜的京城,怕是又要染血了。
*
镇国公齐均的书房里,那幅先太子亲笔题的“肝胆相照”匾额已挂了二十余年。
紫檀木的边框被岁月磨得发亮,墨迹却依旧遒劲,像两把交错的剑,悬在满架兵书之上。
每逢先太子忌辰,齐均总会换上素色锦袍,对着匾额静坐半日,案上的青铜爵里斟着最烈的烧刀子,酒液晃出的涟漪里,总映着当年东宫夜谈的光景。
那时先帝还是个总爱跟在两位兄长身后的黄口小儿,攥着先太子的衣角在御花园里追蝴蝶,而齐均正陪着先太子在演武场练枪。枪尖挑落的海棠花瓣落在先帝的虎头靴上,先太子便笑着揉乱弟弟的发髻:“将来这江山,总要靠你们守。”
谁承想一语成谶,先太子暴毙于南巡途中的龙舟上,最终龙椅竟落到了当年那个追蝴蝶的小儿手里。
窗外的老槐树被秋风扫得哗哗作响,齐均望着庭院里那株先太子亲手栽的玉兰,树干上还留着当年两人比身高刻下的痕迹。
他总疑心先太子的死不是意外,那日从南巡队伍里逃回来的亲卫断气前,攥着他的袖口只吐出“东宫……毒……”三个字,血沫便堵住了喉咙。
如今宣帝登基,竟将先太子的遗物分赏群臣,那枚羊脂白玉扳指落到新帝手中时,齐均在朝会上差点捏碎了朝珠。
朝堂上的风向早就变了。当年跟着先太子出生入死的老臣,半数被安了“结党营私”的罪名贬去了蛮荒之地,剩下的要么装聋作哑,要么索性投了新主。
齐均偏要做那根硬骨头,早年每逢议政便盯着宣帝的龙椅说些“先太子在时如何如何”,气得御座上的年轻人脸色发青,却又碍于他手里握着的京畿兵权,只能暗地里使绊子——
漕运的粮草总少那么几石,边关的军饷总要拖上三月,连府里采买的炭火都比别家少了三成。
老人冷笑一声:“若非他崔珩姓崔,凭世家入朝堂,为太子太师,不若如此,哪有资格在朝堂上指手画脚?”
“崔珩不过是乳臭未干,又得宣帝拉拢。”
崔珩成了宣帝手里最锋利的刀。
那年轻人穿着站在朝堂上,眉眼间总带着漫不经心,装作无辜,实际心狠手辣。
他从不直接与齐均作对,却总在关节处捅上一刀——
去年黄河改道,他弹劾河道总督延误工期,那总督正是齐均的姻亲。
今年春闱,他又查出两名舞弊的举子,偏偏都是镇国公府保荐的门生。
“太子被罚禁足东宫,二皇子又横死在咱们的地界上……”亲随的声音发颤,“老大人,这怕不是个局?”
齐均望着炭盆里渐渐化为灰烬的密函,指节在案上轻轻叩着,节奏竟与当年先太子敲更筹的调子一般。“局?从先太子咽气那天起,这盘棋就没停过。”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宫墙方向的夜色,那里的灯火比往日暗了许多,“太子被禁足时,在冷宫墙上刻了首诗,最后一句是‘兄终弟及非天意’,你当宣帝没看见?”
亲随打了个寒噤:“那二皇子……”
“死得蹊跷。”齐均的目光落在院角的玉兰树上,去年嫁接的新枝开了朵并蒂花,如今却被人拦腰折断,“可死在咱们府里,就不是蹊跷了,是祸。”
他转身从书架上抽出本泛黄的卷宗,封皮上写着“东宫旧部名录”,纸页间夹着的干枯海棠花簌簌掉落,“你看这些名字,有一半在朝堂上还握着权力,还有一半……在江南养着私兵呢。”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子敲过三下,夜露顺着窗棂往下淌,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齐均忽然想起先太子临终前托人带给他的密信:“护好陛下,护好江山。”
可如今先太子已矣,江山飘摇,他护着的究竟是先太子的遗愿,还是自己心里那点不甘?
他要看看,宣帝这把刀,究竟想往镇国公府的心上捅多深;也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人瞧瞧,先太子留下的骨头,还没那么容易被啃碎。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齐均掀起车帘一角,望着街边挂着的红灯笼,忽然觉得那点光亮像极了先太子当年在东宫点的引路灯。
只是这一次,灯影里晃动的,不知是哪个皇子的影子,还是那个早已被遗忘的先太子遗孤——
毕竟,当年先太子的侍妾,可是带着身孕逃了。
夜风吹进车厢,带着深秋的寒意,让他忽然挺直了脊梁。
无论这盘棋里藏着多少鬼祟,他都得接着,不为宣帝的龙椅,只为对得起那幅“肝胆相照”的匾额,对得起先太子斟的那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