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_全文免费无广告阅读 > 其他类型 > 山茶映海 > 第19回 此身堕地狱 彼心向乐土

第19回 此身堕地狱 彼心向乐土(1 / 1)

“快去看!神龟出来喽!”

锦官城内百姓奔走相告,都说通济桥下有绿毛大龟率群龟出没。

“说那龟壳足有磨盘那么大,背上爬满大大小小乌龟,身后密密麻麻的小乌龟跟着,自通济桥洞下游出,浩浩荡荡往城外游去!两岸怕是有万人围观,都说是上游河水暴涨冲了神龟老巢,神龟带着龟子龟孙逃难去了!”

青竹连日忙于司锦号事务,疏于照看红莲。近闻下人说二小姐性情陡变,茶饭不思,得暇便来探望。沿途人声鼎沸皆议“神龟”,她心下亦奇。

不过数日未见,红莲形容枯槁,唯双目灼灼,双颊异样潮红。青竹心头“咯噔”一沉——此情此景,何其眼熟!

“红儿,你脸上这痣……怎地黑了?!”

红莲只道“哪有”,别过脸去。

青竹见其回避,便讲起街巷奇闻,暗中察其神色,却见她神思恍惚,心驰他处。

红儿果然有异!

当日爹爹走火入魔之初,岂非正是这般光景!

一念及此,青竹惊惧交加,一把攥住妹子手腕:“红儿!你究竟如何?!”

红莲如梦初醒,回眸嫣然一笑:“我好得很!”

连日暴雨如注,上游洪峰汹汹,一夜之间府南河决堤漫溢。纵是地势稍高的司锦号机坊,此刻也已沦为泽国。人皆惶惶,机杼锦缎尽弃,只顾抢收细软。街巷间逃难者蜂拥,背负箱笼,拖儿带女,呼号不绝。

青竹连日调度江门船只,欲将大花楼织机与库货运走。本欲送母亲、妹妹随舅父同赴江门,红莲却执意留城。

无奈,母亲只得携天赐登船先行,嘱其江门安顿后,即来接青竹、红莲。

连日大雨滂沱,上游来水汹汹一夜之间就致府南河漫堤,即便是地势较高的司锦号机坊如今也泡在了水里。所有人都慌了神,机坊里的织机锦缎都顾不得了,忙着收拾财物细软,街上到处都是慌乱逃窜的人,背着大大小小包袱,牵着儿女,大呼小叫。

青竹这些日子忙着安排江门来船把司锦号机坊里的大花楼织机和库房里的货运走,本打算送母亲和妹妹她们和舅舅一同去江门,但红莲却不肯走,非要留在城里。

无奈,母亲只得带天赐随船先走,说好待她在江门那边安顿好,就来接青竹和红莲他们。

“看今日水退下去了,官府又派人加高了堤防,应该无妨了,不然你陪母亲先去吧!她一个人在那边我不放心。”青竹对五宝说。

五宝摇头:“如今城里不太平,独留你一个女子处置这些事情啷个行!我必须在屋里头守着你们!”

青竹听了心头暖,值此多事之秋,有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令她觉得踏实有靠,她语气温柔地道:

“有你在当然好嘛......不过这里毕竟是城里,外有官府照看,内有大掌柜帮我料理,反倒是江门那边的事母亲一个人打理不过来,红儿又执拗不肯同去,得你在母亲身边帮她照看天赐儿,她也省心些。天赐也只有你领得住不是?有你在他们身边,我也才能安心做事的嘛!”

在青竹温柔劝导下,五宝咬咬牙答应了,他要带他师傅一起走,老胡决意不从……

就这样,一众人在大雨中彼此千般叮咛,万般嘱咐,依依不舍作别,眼见着满载着司锦号织锦家当的大船自府河码头驶出,往江门方向而去。

望着岸边越来越小的那些人,五宝心头涌起不安与惆怅。他在船舱内坐不住,冒着雨出来再次检查船上的货,确保遮盖花楼织机的油布妥妥当当,蚕丝织锦没有被雨水淋湿。看着包裹得好好的织机,他心里踏实起来,仿佛是安慰远方的青竹,又像是给自己鼓劲,笃定地说:

“不怕!你看着,我一个人都可以把织机装起!只要有织机和织工在,就织得出锦!织得出锦就养得活我们全部人!”

雨没有停驻的迹象。府河一夜暴涨数尺,沿河有房舍倒塌,流离失所者在别人家屋檐瓦舍下避雨,遭人唾弃驱赶。青竹命人将机坊打开,供他们存身。眼见这些老弱病残者的惨状,她更加挂念母亲,一心想与五宝团聚,自觉不能再多待片刻了。

青竹日日安排管家去码头打听江口来船。

忽一日清晨,洪水冲垮司锦号围墙,浊流瞬间灌入院落!管家急率人垒沙袋堵缺,催大小姐速往高处避水!

青竹忧心浣丝坊的红莲,趟水寻人。水势疯涨,顷刻及膝!

待她踉跄赶至浣丝坊,院内积水已漫过脚踝,红莲房中空寂无人!

“红莲!红儿!”

青竹焦声呼唤,杳无回音。正惶然间,地底传来沉闷撞击。

“地库!”

青竹心念电转,涉水急奔隔壁地库。

库门洞开!地库已没于水下!

侧耳倾听,库内确有异响!

四顾呼救无人,青竹不及多想,深吸一口气,纵身潜入……

……

五宝和母亲在江门心急如焚,日日催着发船往成都去接青竹姐妹俩,但接连几日雨急浪大,不便行船。这一夜间江水突然暴涨起来,妻舅家的两艘船都被洪水冲走了,他们原本在江岸边十里长街上的十余间吊脚楼也被洪水冲垮,全家人自凌晨起就忙于逃命,哪里还顾得上回成都去接人!

五宝在码头焦急地寻找装着自家织机的船,只见停靠在码头上的几十艘船横七竖八地倒在江面上,桅断船翻,货物飘满江面,往哪里寻去?!他只得背着天赐,搀扶着母亲,跟随逃难的人群往彭山县城退去。

......

已经走了三天了,五宝的两条腿如有千斤,泥泞的道路不时“咬”住他的鞋,他索性脱了鞋光着脚走。

母亲第一天还和其他人同坐一辆马车,在过江口时突遇泥石流阻路,马被石头砸死了,只有弃车而行,这后面的两天,几乎是被五宝架着走,可怜她一双小脚难行,走了这两日,两股战战不能立。

背上的天赐这一路哭累了睡去,醒了又继续嚎哭,如今也只能发出嗷嗷的干嚎声。

妻舅一家不耐他们仨人走得太慢,抱怨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拖慢众人……终于,今晨醒来发觉他们一家人已无踪影,母亲又气又急,忍不住大放悲声!

五宝徒劳地冲出去找妻舅一家人,见人就问,遍地都是陌生逃难的人,去哪里寻人?!

“您老不要哭,有我呢!咱们一定能走到彭山县去!”五宝安慰着母亲。

五宝背起天赐,搀起母亲,三个人随着逃难的人群往彭山县方向走去。

天色暗下来,带在身上的干粮昨日就吃完了,只剩下半个饼子,母亲嚼细了嘴对嘴喂给了孩子。

这半日粒米未进,浑身被汗水、泥水湿透之后,五宝觉得身上的血都是冷的,他精疲力竭,可他不能停下脚步。

“五宝,五宝,我实在走不动了。”母亲瘫坐在地上,不顾身上锦缎的袍子裹在泥里。

“妈!您老不能坐起!这泥浆地里一停就再也站不起喽!”五宝去拉母亲,努力了几次都拉不动她。

“五宝!别废力气了!你听娘说,如今咱们已经被队伍拉下许多了,我这小脚是走不了路的,你和天赐不能被我老婆子拖累,若是不能赶到彭山县城,我们仨都会饿死!来,这些金银你拿着,你带着娃儿走!别管我!”

五宝见母亲实在是走不了,只有另想他法。他把母亲扶到背风处坐下,把嚎哭的天赐交给母亲,自己去寻吃的。

天完全黑了!五宝怀揣着几个野果在山路上踉踉跄跄地奔走,他不记得来时的路了!想到母亲和天赐还在泥地里苦等着自己,他心里很急!一路高声呼唤着母亲和天赐,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依稀听到了前面传来一阵孩童的啼哭声。

“是天赐!小爸在这里!小爸来了!”

五宝拖着树枝扎成的简陋拖架,载着母亲与天赐,勾头弓背,深一脚浅一脚跋涉于泥泞。雨水湿衣,山风复干;脚底磨泡,泡破血凝,血痂又裂……

夜里躺下歇息时,母亲看着累到脱力的五宝,心疼不已,撕破自己的锦缎衣服给五宝包脚。

“宝啊!难为你了,再忍忍,等到了彭山县,只要进了城就好了!”

母亲这一路一直念叨着,仿佛爹娘所在的彭山县城就是这人间乐土。

这日好不容易冒雨走到彭山县,却见城门紧闭,难民们聚集着哀求入城。

听说因为连日来涌进城的难民太多,致城内粮食物用紧缺,打砸抢之事群起,县衙不堪重负,命把城门关了,不许难民进城!

母亲不顾一切挤进人群,高声喊着:“求兵爷放我进去!我本是彭山县人氏,爹娘家就在城内云锦街!”

任凭她喊破喉咙也无人搭理,母亲倒在城门外嚎啕大哭,五宝拉她不住。

忽然,有人大喊:“快跑啊!大水来了!”

五宝回身看,只见所有人都从地上爬起来四散奔逃,远处一堵席卷着泥土杂草的“水墙”在缓缓朝这里移动!

“母亲,快!快起来!水来了!快跑啊!”五宝急着去拉瘫坐在地上的母亲。

母亲万念俱灰,再也无力站起来了。

“五宝!娘到家了,再不走了……听娘的!你背着天赐快跑吧!”说着,她把头上一根梭子形状的金簪子拔了下来硬塞在五宝手里。

“拿着这个!快走!”

“娘!不得行啊!我不能留下你,我答应过姐姐要照管你们的啊!”五宝急得哭了起来,拼了命去拉母亲,天赐在他背上嚎哭着......

洪水席卷而来,彭山县城破,一片汪洋。

……

残阳西沉,五宝依旧踽踽独行。腐尸恶臭随风灌入鼻腔,垂死哀鸣自暗处蒸腾。洪水退后的世界恍若炼狱。荒野间时见幽白火焰腾起——“火莲”燃处,必有亡者,其躯腐化,其魂正以此焰向尘世作别。

五宝挂念着家里的人,他只有一个念头:

回去!

一路而来,沿途从成都府方向逃难来的人越来越多,每向人打听一次城里的情形,消息越来越坏:

“成都府被水淹了!房子没了!人也没了!大水退以后城里堆满了死人!”

“活着的人没有吃的,都弃城跑出来了!”

“不要往前走了!我们都是从成都跑出来的!”

……

他不甘心,独自背着娃向成都府走来。

七日洪水已退,昔日的锦绣繁华大城,如今满目疮痍,一片瓦砾......

五宝进得城来,那倾家荡产,失去亲人的灾民,痛哭哀号之声不绝于耳,饥寒倒地的人满目皆是,虽然早就听人形容过:洪水溢扑上岸的瞬间,城内尽成泽国;新东门大桥、安顺桥、北门大桥、万福桥均被洪水冲垮,当时聚集在桥上观看涨水的人群落入河中顺水而逝,一片呼救之声......但当他亲眼看到两岸原本鳞次栉比的商铺、民居尽数被毁的惨状仍然触目惊心。

五宝的心砰砰直跳,直奔青莲街,眼前哪里还有记忆中的青莲街!离开不过半个月,整条街都化为了瓦砾!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水泡过后的腐败腥臭味。江五宝见人就问“有没有司家的人?”“司锦号的师傅见没见?”众人皆摇头。

司锦号的机坊的柱子还立在原地,来不及运走的花楼织机被落下的屋顶压住,司家大宅仅余残垣断壁,江五宝冲上去徒劳地挖着……

成都府经历灭顶之灾,举城豪绅士之家也不能免。那些房屋被毁,不肯离城的幸存者,或于残留破庙栖身,或于街头露宿,或搭棚容膝。水退之后城内立刻面临饥荒,粮食物用一扫而空,市场无米应市,被洪水泡过的街道上污物遍地,臭气熏天,瘟疫接踵而至......

这座城已死

五宝机械地朝前走,麻木地从一具尸体边上走过,这一路见过太多死亡了。

天赐在他背上睡醒后又开始哭了,啼哭声让他停下了前行的脚步,为娃找口吃的是他如今最重要的事情。

他站在高地上四处望,眼前是一条被逃难的人趟出来的泥泞大路,一个个仓皇疲惫的人如行尸走肉般顺着这条路往前走,虽然人人都不知前路通往何方,即便是白天,也有野狗在啃食死尸……

现下最重要的是让自己和娃儿活下来!可是,该往哪里去呢?

“见龟走,莫耽搁,阎王地府中门开。天降谕,地涌莲,有缘之人得幸免。东北隐,西南现,故人地下来见面......”

他想起了那神秘的老人和他吟唱的歌谣!

对!朝西南去!故人在西南!

1970年,西南福地,春城

听说郑骧蓥先生今天晚上在云南大学开设讲座,杨芃匆匆吃过晚饭便赶来,进入礼堂时,已座无虚席,踮起脚尖也看不见台上的人,但觉郑先生气朗声清,字字入耳。

郑骧蓥今天讲的题目是:

《洪峰下的文明涅槃——从1870庚午大水看华夏基因里的生存密码》

“史上有记载,1870年的庚午洪水,是目前史料记载长江上游自宋代以来最大的洪水。这场洪水自当年五月起,长江上游出现连续降雨,致上游岷江、嘉陵江、渠江、涪江水位暴涨,宜昌河段洪峰流量达十万立方米/秒,持续了整整半个多月,洪水肆掠长江流域诸省,受灾最严重的川、鄂、湘三省八十余州,受灾人口达百万,灾后带来的瘟疫和饥荒对这些地区的影响持续时间长达三年之久!

根据考证,在人类自诞生起的历史长河中,近一万年以来,1870年的这场洪水也是几乎创了纪录的!

诸位请看这张对比图,从此图我们可以发现,这一万年以来,最大的一次洪水发生在距今约六千年前,也就是考古界所称红山文化、良渚文化的时代。

而这之后,近五千年,洪水都没达到这个水平,第二大的洪水,也就是有记录以来最大的洪水就发生在1870年,这一年的洪水,几乎达到了六千年前的水平。”

台下众人交换着钦许的目光,这些洪水的数据源自长江沿岸各县地方水文志,不但有据可考,而且互为佐证,数据详实,逻辑严密,足见先生治学严谨!

只听郑先生继续说:“根据史书记载,涪江下游铜梁县志:“六月溪水陡涨至五六丈”;合川县志:“六月既望猛雨数昼夜”,“雨如悬绳连三昼夜”;万县志:“十九日夜子时大雨彻宵……经两日雨止”。江北、长寿、忠县均有“六月大雨”的记载。

史书记录不过寥寥数语,可以想见,以当时农耕生产力水平,靠着人力建造的基础设施,遇到这样万年一遇的大洪水,对所处其间的人而言实为灭顶之灾!

以当时经济最发达,人口最密集、最繁华的成都府为例,在岷江水量暴涨数倍之后,滔滔洪水冲入城内,水深一丈七,两个月才退去。全城尽没,水高于城数丈,仓谷漂失,官、民宅半为波涛洗去。无数人一生的心血化为乌有。整个SC省被水淹没36县,房屋倒塌4万余间,兵民淹毙万余,数十万人被迫逃离家园,流徙千里,魂游异乡!

成都府!这座锦绣大城!在经历洪水和瘟疫、饥荒、兵乱的重重打击后,人口从三十万减少到不足七万!十室九空!

……

大洪水不仅是人类的不幸!亦是生存在同一个时空里所有生灵的末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辈身处这太平盛世,人间乐土,幸甚!随着科技进步和文明昌盛,人类越来越有人定胜天的信心和力量,幸甚!

回顾整个人类历史,多有天灾人祸,像庚午洪水这样的浩劫,乃是对人类族群的灭绝!对人类社会的颠覆!也是对人类文明的大清洗!而这样的灭绝、颠覆和清洗,我们华夏民族经历了不止一次!”

郑先生神情悲状,语气沉重,座中鸦雀无声,人人动容!当了解了华夏文明经历的毁灭性打击之后,所有人都对华夏文明顽强的生命力,对我们先祖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心存敬仰!

“很难想象,那些幸存的人们,面对满目疮痍,一无所有的世界,是用怎样顽强的精神和意志坚持下来,去重建家园,继续创造璀璨的人类文明的,生而为人,我为我们的祖先自豪,我为我的基因里流淌着祖先不屈的灵魂而骄傲!”

会场中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杨芃也和大家一起起身鼓掌,少年为自己身体中流淌不息的热血而振奋!

身居盛世乐土,回望劫波,今人能否感同身受那困于灾厄、饥寒、病痛……濒死绝境之众生?

最新小说: 啊?这届新人怎么在恐怖游戏开挂 仰光行 与凤还朝 意守 梦境日记账 表白演员杨紫的情书日记 二十年前的秋天 沐光如是 乔宁的心事 穿越之我在深海当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