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霜旧叶未拭尘(1 / 1)

回到南京已经两周了。清晨,手机在床头柜上发出一声短促而执拗的震动,划破了房间里沉滞的寂静。姜璐怡紧闭的眼睫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针刺了一下,从并不安稳的浅眠中惊醒。

又是他。

不需要看屏幕,那冰冷而规律的震动感已经刻进了她的神经。她睁开眼,望着天花板上朦胧的光影,冬日清晨特有的灰白透过窗帘缝隙渗进来。胸腔里,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烦躁与无力的浊气缓缓升起。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拿过手机。屏幕亮起,锁屏界面上,一条来自“陌生人”的消息预览刺目地跳了出来:

“璐怡,我很想你…”

发送者:一串已被她彻底删除、却又如同幽灵般无法摆脱的数字。

姜璐怡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像结了一层薄冰。又是这句话。每天清晨,如同一个设定好的闹钟,这句“我很想你”都会准时抵达,固执地敲打着她试图封闭的心门。

两周前,飞机沉重的起落架触碰到南京禄口机场跑道的瞬间,她心中涌起的不是归乡的温暖,而是一种近乎逃离的虚脱。舷窗外,是灰蒙蒙、带着南方特有湿气的冬晨。没有巴黎那种刺骨的、能刮进骨缝里的凛冽,南京的冷是绵密的,带着水汽,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衣物,缠绕在皮肤上。空气里有熟悉的、混杂着泥土、植物和淡淡汽车尾气的味道——这是家的味道,也是埋葬了太多过往的地方。

手机恢复信号的第一秒,那个名字的信息就迫不及待地挤了进来:“璐怡,平安到达了吗?”那一刻,她像被烫到一样,几乎是用一种恐慌的速度,长按、删除!删除联系人!清空所有可能的社交软件关联!她要用最决绝的方式,将那个叫殷正浩的法国男人,连同他在巴黎月光下提出的那个轻浮可笑的“情人”提议,一起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抹去。那段由一张酷似恩泽容颜引发的荒谬纠缠,必须斩断!

可微信的“陌生人消息”功能,成了他阴魂不散的通道。尽管她从不点开细看,只是习惯性地在每天清晨,像清理垃圾一样,面无表情地删除那条如约而至的“我很想你…”,但它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根细小的芒刺,扎在她试图平静下来的心湖边缘。

算算时间,巴黎此刻应是深夜,万籁俱寂的午夜时分。他总在这样的时刻,隔着千山万水,发送这样的消息?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猛地涌上喉咙!这算是什么?午夜梦回时的廉价思念?对异国一场露水情缘的不甘回味?还是法国男人骨子里那种自以为浪漫、实则轻佻的调情把戏?无论是哪一种,都让她感到一种被冒犯、被亵渎的恶心!

她猛地坐起身,将那条未读信息连同之前的记录一并删除。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熟练。做完这一切,她把手机反扣在床头柜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那个遥远国度的午夜思绪。

不能再想他了。

回到南京后,思念像潮汐,总是准时涌向心底最深处的礁石——恩泽。南大的梧桐道,宿舍窗外的天空,图书馆里他常坐的位置…每一个角落都藏着回忆。然而,偶尔,在某个恍惚的瞬间,当她看着窗外模糊的树影,或是热水流过指尖的触感,那个有着同样容颜轮廓的法国男人,会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那双深邃的眼睛,那带着雪松气息的怀抱…每当这时,她都会像被电击般猛地惊醒,狠狠地掐自己一下,在心中厉声警告:不要想!忘记他!他不是恩泽!永远都不是!

她需要新鲜的空气,驱散房间里沉闷的、仿佛还残留着网络另一端气息的压抑感。迅速起身,洗漱,换上厚实的衣物。

清晨的南京大学校园,是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刻。昨夜一场薄霜悄然降临,为满地的梧桐落叶镶上了一层细碎晶莹的银边。高大的梧桐树枝桠光秃,沉默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将昨夜残留的寒气凝固在枝头。地上层层叠叠的落叶,失去了秋日的绚烂金黄,呈现出一种更深的、接近泥土的褐黄,边缘卷曲,脉络在霜痕下愈发清晰,踩上去发出干脆而寂寥的碎裂声。

姜璐怡裹紧了大衣领口,独自漫步在熟悉的梧桐道上。寒霜的气息清冽地钻入鼻腔,带着一种洁净又萧索的味道。每一步落下,脚下落叶碎裂的声响,都像是踩在自己沉寂的心湖上,发出空洞的回音。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清晨特有的清爽:

“璐怡,早啊!”

姜璐怡转过身。张俊柯正站在几步开外的梧桐树下,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羽绒服,脖子上随意地围着一条驼色围巾。晨光透过稀疏的枝桠,落在他带着笑意的脸上,驱散了几分冬日的阴郁。他今天看上去似乎格外轻松,眉宇间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明朗。自从巴黎回来,他几乎每天都这样,从东南大学开车过来,准时出现在南大,陪她一起吃早饭。

“俊柯,早。”姜璐怡应道,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些。

“昨晚睡得好吗?”张俊柯走上前,目光关切地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随即又注意到她空空的手。

姜璐怡下意识地弯腰,从铺满霜叶的地上拾起一片形状尚算完好的梧桐落叶。冰凉的叶面,带着霜粒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似乎找到了一点实在的依托。“还好。”她捏着叶柄,轻声回答。

“时差应该早没了吧?”张俊柯仿佛没察觉她细微的异样,语气依旧轻松自然,也弯腰从地上拾起一片落叶,拿在手里随意把玩着,“走,去吃早饭?南大食堂的小馄饨,想了好久了!”他语气轻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

“嗯。”

看着张俊柯毫无阴霾的笑容,姜璐怡心底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轻松?或许有一点。更多的是愧疚和一种沉甸甸的无力感。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塞纳河畔的沉沦与愤怒,不知道那个法国男人在机场绝望的追赶,更不知道她每天早上会因一条被删除的午夜信息而翻江倒海。他像一个忠诚的卫士,替她守护着表面平静的生活,替她过滤掉所有可能的风雨。可这份纯粹的守护,此刻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内心的混乱和……不配得感。

“你……怎么来的这么早?”姜璐怡避开他过于明亮的眼神,声音低了些,“你可以打电话约好时间,我去找你啊,不用跑这么远的。”她感到一丝歉疚,为了他这份不辞辛劳的、不求回报的陪伴。

“我想和你一起走走。”张俊柯的回答简单而直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坦荡。他晃了晃手中的梧桐叶,笑容温暖,“走吧,踩着梧桐树叶,听听这声音,多好。”他率先转身,沿着铺满霜叶的小径向前走去,步伐轻快。

姜璐怡看着他的背影,在原地怔忡了片刻,才抬脚跟了上去。脚下落叶碎裂的声音再次响起,清脆而寂寥。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的梧桐道上。冰冷的雾气濡湿了发梢和睫毛,空气清冽得让人头脑发昏。

走了一段,姜璐怡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低落,融在清晨的寒气里:“俊柯,恩泽的生日……快到了。我想……回湘南去。”说出“湘南”两个字时,她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那个埋葬了她整个青春和挚爱的地方。这段时间在巴黎的恍惚,那场差点沉溺于酷似容颜的拥抱,让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可耻的背叛者。她必须回去,回到恩泽身边,去忏悔,去寻求一丝内心的安宁。冰冷的墓碑,或许才是她混乱灵魂唯一的锚点。

“好,也快放假了。”张俊柯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只有一个无比自然、无比坚定的回应,“我陪你。”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磐石落地,带着十年如一日、无需任何解释的承诺。这些年,无论恩泽的生辰忌日,还是她某个深夜突然崩溃说“想去看他”,张俊柯永远都在身边。这似乎成了他们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仪式,一种刻入骨髓的责任,或许也源于十年前那个雨夜墓园里,他抱着浑身是血的她狂奔时烙下的恐惧——他不能再让她独自面对那片冰冷的石碑。

姜璐怡的目光落在张俊柯宽阔而沉默的背上。晨雾中,他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她想起在巴黎,在那些因殷正浩而心绪不宁的时刻,她似乎也曾短暂地、被动地给过这个男人一点微弱的、连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希望。但一回到南京,回到这片承载着沉重记忆的土地,面对着张俊柯毫无保留的守护,她心底那点微弱的涟漪便迅速平息了。她清晰地知道,对他,是亲人般的依赖,是兄长般的信任,是朋友般的温暖,是战友般的情谊,唯独……没有爱情。那份少女时代曾为恩泽剧烈燃烧过的悸动,早已随着恩泽的离去,彻底熄灭了。她无法欺骗自己,更无法欺骗他。

大学的寒假总是来得格外早。学期结束的喧嚣尘埃落定,偌大的校园很快便沉寂下来,更添了几分冬日的萧瑟。姜璐怡和张俊柯提着准备好的东西,坐上车准备开往湘南。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从城市的楼宇渐次过渡到萧索的田野、低矮的山丘。离湘南越近,姜璐怡的心就越发沉重,像坠着一块浸透了冰水的铅。

湘南的冬天,比南京更显苍凉。山风带着凛冽的哨音,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郊外的墓园,坐落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墓碑林立,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寂寥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纸钱燃烧后特有的、混合着尘土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泥土和死亡的冰凉气息。

他们找到了恩泽的墓碑。黑色的花岗岩墓碑上,“郑恩泽”三个鎏金大字依旧清晰,只是碑面和边缘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显得有些黯淡。照片上的少年笑容灿烂,眼神清澈,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岁最好的年华。

“我来。”张俊柯放下手里提着的蛋糕盒和一束新鲜的白色百合花,很自然地挽起袖子,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干净软布和一小瓶矿泉水。他蹲下身,开始仔细地、默默地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易碎品。水珠浸润了软布,抹过冰凉的石面,带走灰尘,露出底下光洁的黑色。他擦得很慢,从碑顶到碑座,每一寸都不放过。

姜璐怡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张俊柯的动作。他专注的侧脸,微蹙的眉头,那小心翼翼的姿态,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缓慢地切割。她放下手中的东西——另一束白菊,还有恩泽生前喜欢的几样小零食。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到墓碑上那张熟悉的照片上。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颤抖,轻轻抚上冰冷的石碑。那刺骨的凉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然而,当指腹触碰到照片上恩泽微笑的眉眼时,心底那座压抑了许久的、名为悲伤和思念的堤坝,轰然倒塌!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几乎是跪坐在冰冷的、铺着碎石的地面上。额头抵着坚硬冰冷的墓碑,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逸出,破碎不堪。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所有从巴黎带回来的愤怒和混乱,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最深刻的痛楚——那个她深爱的少年,永远沉睡在这冰冷的地下。

“恩泽啊,”姜璐怡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压抑着哭泣轻声呼唤着。

“我……我去车上拿点纸巾和水。”张俊柯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声音低哑地快速说完,便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朝着墓园入口处的停车场方向走去。他需要给璐怡留出空间,让她能和恩泽说那些无法对旁人言说的话。

张俊柯的脚步渐渐远去。空旷寂寥的墓园里,只剩下姜璐怡一个人,对着冰冷的墓碑。寒风卷过,吹得枯草簌簌作响,更添凄凉。

璐怡的泪水依旧无声地流淌。她撑着冰冷的墓碑,费力地站起身,没有拍打裤子上的尘土,而是直接侧身,慢慢地、轻轻地靠着墓碑坐了下来。冰冷的石头透过薄薄的冬衣,瞬间将寒意传递到她的脊背。她却像是感觉不到,反而将身体更紧地贴向墓碑,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来自地下的、属于恩泽的微温。

她的脸颊贴在冰凉的石碑上,侧头看着照片上的笑容,泪水无声地滑落,一滴一滴,砸落在墓碑前的碎石地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天这么冷……”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无尽的哀伤和怜惜,在寂静的墓园里飘散,“你一个人躺在这里面……一定也很冷吧?”她伸出手臂,环抱住冰冷的墓碑,如同环抱着一个久别重逢的爱人,将脸颊紧紧贴在石碑上,汲取着那并不存在的温暖。“来,我挨着你……这样,你就没那么冷了,是不是?”

寒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回应她的低语。

“恩泽……”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忏悔的沉重,“你知道吗?我前不久……去法国了。”她停顿了很久,仿佛在积攒勇气,才艰难地继续,“在那里……我,我竟然遇到了一个男人……一个法国男人……”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腑。

“他……他长得……和你好像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和痛楚,“真的……好像……有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侧脸……我……我总是忍不住……忍不住从他身上寻找你的影子……看他握笔的样子,看他思考时皱眉的样子,看他笑起来嘴角上扬的弧度……我拼命地找,拼命地看……有时候,我甚至……甚至恍惚间以为……是你回来了……是你换了个名字,重新回到我身边了……”

巨大的愧疚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声音里充满了自我厌弃:“所以……我……我做了错事……恩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闭上眼,泪水汹涌得更加厉害,“我差点……差点就迷失了……我把他当成了你……我甚至……我甚至有点……贪恋他身上那份熟悉的温度……恩泽……对不起……我背叛了你……背叛了我们的过去……”

她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石碑,身体因哭泣而剧烈地起伏:“我好想你……真的好想好想……每一天,每一刻……没有你的日子……太冷,太长了……”她的忏悔和思念,字字泣血,在空旷寂寥的墓园里低回盘旋。

而此刻,在通往停车场的台阶上方,张俊柯并没有走远。他背靠着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干,指间夹着一支并未点燃的烟。姜璐怡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诉,顺着寒冷的北风,一字不漏地飘进了他的耳中。

“……和你好像啊……”

“……从他身上寻找你的影子……”

“……恍惚间以为是你回来了……”

“……贪恋他身上的温度……”

“……背叛了你……”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冰锥,狠狠扎进张俊柯的心脏!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底那汹涌而来的、铺天盖地的酸楚和剧痛!原来……原来在巴黎,真的发生了那么多他不知道的事!原来那个法国男人,在她心里掀起了如此大的波澜!原来她曾那样靠近过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尽管她此刻在忏悔,在自责,但这坦诚的、血淋淋的剖白,却像一把盐,狠狠洒在了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

就在张俊柯被这巨大的冲击震得心神俱颤,几乎无法站稳时,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看到郑恩泽的父母——郑叔叔和周阿姨,正互相搀扶着,步履有些蹒跚地拾级而上。两位老人显然也看到了台阶上方僵立着的张俊柯,以及更远处墓碑旁那个蜷缩着、紧紧抱着墓碑颤抖的熟悉身影。

郑叔叔和周阿姨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哀伤和了然。他们走到张俊柯身边,脚步放得很轻。郑叔叔布满皱纹的手,带着沉甸甸的份量,轻轻拍了拍张俊柯紧绷的肩膀。老人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深深的感激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悯:

“俊柯……辛苦你了。我……替恩泽谢谢你。谢谢你这些年……对璐怡这孩子……不离不弃的照顾。”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叹息。

周阿姨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姜璐怡的方向,眼圈瞬间红了,她紧紧抿着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无声地滑过她同样布满岁月痕迹的脸颊。

三个人,默默地站在台阶上方,远远地望着那个沉浸在巨大悲伤中的女孩。寒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单薄的身影紧紧依偎着冰冷的墓碑,肩膀无助地耸动着。那画面,凄清得让人心碎。

过了许久,姜璐怡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抽噎。郑叔叔这才低声说:“走吧,过去吧。”三人这才缓缓走下台阶,朝着墓碑走去。

听到脚步声,姜璐怡慌忙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看到郑爸爸和郑妈妈,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郑叔,周姨……您们好……”

周姨快步上前,一把将姜璐怡从冰冷的地上拉起来,紧紧拥入怀中。老人的怀抱并不宽厚,甚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干瘦,却充满了温暖和心疼的力量。“我的傻孩子啊……”周姨的声音哽咽了,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姜璐怡冰冷的后背,“这么冷的天,地上多凉啊!怎么能坐在地上!”她松开怀抱,又紧紧握住姜璐怡冻得通红的手,用自己的掌心用力地搓着,试图传递一丝暖意,“看看,手都冻成冰坨子了!”

郑爸爸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手里提着的祭品放下——有水果,有糕点,还有一小瓶酒。他走到墓碑前,看着被张俊柯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儿子照片,眼神里充满了深沉的哀痛。他蹲下身,将姜璐怡带来的蛋糕打开,切下一小块,小心地放在墓碑前的石板上。又拿起几样小零食,一一摆好。

然后,他站起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旁边不远处一座同样整洁但更显陈旧的墓碑前。那是他早逝的女儿,郑琪琪的墓。郑爸爸默默地从自己带来的袋子里,也拿出一小块蛋糕和几样零食,小心翼翼地放在琪琪的墓碑前。他伸出手,用袖子仔细地擦拭着墓碑上女儿照片周围的浮尘,动作缓慢而轻柔,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思念。

“琪琪,今儿是恩泽的生日……”老人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无尽的沧桑,“来,给恩泽……咬咬灾……咬咬灾……”

咬灾。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多么巨大而残酷的讽刺!恩泽,不正是没能咬掉那场飞来的横祸,才永远离开了他们吗?而琪琪,更是被病痛折磨而早早地离开了人世。眼前的两位老人,在岁月的无情摧残下,背脊已不再挺拔,步履也显蹒跚,满头的银发在冬日的寒风里瑟瑟抖动,每一根发丝都写满了人世间最深的苦难——白发人送黑发人。命运对他们何其残忍,接连夺走了他们的一双儿女,只留下这无尽的悲凉和空荡荡的余生。

姜璐怡看着郑爸爸佝偻着背、在琪琪墓碑前忙碌的苍老身影,再看看身边紧紧握着她手、同样苍老的周姨,心口像是被巨石堵住,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巨大的悲恸和对生命无常的无力感,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离开墓园时,姜璐怡搀扶着周姨,慢慢地走在前面。张俊柯和郑爸爸跟在后面。郑爸爸再次开口邀请:“璐怡,俊柯,中午去家里吃饭吧?你周姨炖了汤。”

姜璐怡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有些沙哑:“郑叔,不了。过两天……我和我姐姐一起去看您和周姨。”她需要时间平复,也需要时间整理自己混乱不堪的心绪。

郑爸爸点点头,没有强求。两辆车,一前一后,驶离了寂静冰冷的墓园,汇入湘南略显萧条的城镇马路。张俊柯的车跟在郑爸爸那辆有些年头的黑色轿车后面。

姜璐怡坐在副驾驶,目光茫然地投向车窗外。冬日午后的阳光有气无力地洒在街道上,路边的树木光秃秃的,店铺的招牌显得有些陈旧。这里看上去比记忆里更加寂寥和……苍凉。那些曾经和林间小道交织在一起的、充满了她和恩泽嬉戏打闹声的画面,如同褪色的老电影,一帧帧在眼前闪现。少年少女无忧无虑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却又被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无情地碾碎。

街道上人流如织,临近春节,人们脸上带着或匆忙或喜悦的神色,穿梭在挂起节日装饰的店铺间。姜璐怡看着车窗外那些擦肩而过、或牵手或并肩行走的人们,心头涌起一片巨大的空茫。热闹是他们的。曾经,也有一只手,会在这样熙攘的人群里,坚定而温暖地牵着她,为她隔开拥挤,引着她前行。那只手,带着少年特有的、因弹琴写字而生出薄茧的触感,永远地消失了。如今,再也不会有人,在喧嚣的人潮中,紧紧握住她的手了。

车子驶过熟悉的街角,驶过曾经一起吃过冰粉的小摊,驶过留下过无数足迹的河堤……窗外的风景不断后退,如同飞速倒带的胶片。也许,以后的日子,真的就是这样了。带着无法愈合的伤痛,背负着沉重的记忆和愧疚,在看似平静的轨道上,一天天地走下去。生活,总要继续。就像这窗外不断掠过的风景,无论悲欢,无论聚散,时间的长河永远奔流不息。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她疲惫地闭上眼,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手心里,那片从恩泽墓碑旁捡来的梧桐树叶、镶着金边的落叶,早已在无意识的紧握中,被体温和汗水濡湿,揉碎成了一团模糊的、带着冰冷气息的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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