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重又陷入了比先前更加可怖的死寂。
齐明跪在地上,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地贴着皮肤。他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主子方才那笑声,比任何雷霆震怒都让他心惊胆战。
沈演之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却半点也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他不再是那个手握京畿重权的演王爷了。
他现在,是一头被拔了牙、断了爪,困在笼中的猛兽。
可猛兽,即便被困,依然是猛兽。利爪没了,还有淬毒的獠牙。
“齐明。”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冬日里结冰的湖面。
“属下在。”
“王府被封,明面上的手脚,都断了。”沈演之看着窗外那一方被宫墙切割的小小天空,语气淡漠,“但总有些阴沟里的老鼠,是见不得光的。”
齐明心中一凛,猛地抬头。
“王爷的意思是……”
“把我们埋在暗处的人,都叫醒。”沈演之转过身,月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那双眼睛里,是淬了毒的冷静。
“本王要知道,府医自尽前一个月,他家里每一笔银钱的进出,他老婆新买了哪家的胭脂,他儿子在街上跟谁家的狗打了一架,都给本王翻出来。”
“本王要知道,我那几位好哥哥的府里,最近又添了哪些新面孔,后厨的采买又换了几家供应商。
尤其是太子,他最近似乎格外喜欢听戏,查查是哪个戏班子,班主是谁,台柱子又跟谁交好。”
他一句一句,说得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冰冷的钉子,敲在齐明的心上。
王爷没有被打垮。
他只是……换了一种更狠的方式,准备撕碎他的敌人。
“属下明白!”齐明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阴沟里的老鼠,就该有阴沟里的死法!”
“等等。”沈演之叫住他。
齐明停下脚步。
“去芙蓉园看看。”沈演之的目光幽深,“本王要知道,宋姨娘,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齐明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主子的意思。
肺痨?
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巧了。
巧得就像是有人精心摆好的一枚棋子。
齐明领命退下,脚步声都带着一股压抑许久的杀气。
书房内,又只剩下沈演之一个人。
他回到书案后,摊开一张白纸,提起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纸上空空如也,一如他眼下的处境。
但他脑中的那张网,却在飞速地编织着。
府医、薛家、太子、二哥、四哥……所有看似毫不相干的人和事,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
他输了第一局,输得一败涂地。
但棋局,才刚刚开始。
……
芙蓉园。
曾经花团锦簇的院子,如今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走路都贴着墙根,生怕沾上什么晦气。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又苦涩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沈演之踏入院门时,守在廊下的丫鬟吓得“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浑身抖成一团。
“王……王爷……”
沈演之看都未看她一眼,径直推门而入。
内室光线昏暗,窗子被关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锦被之下,宋清沅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嘴唇干裂,双眼紧闭。曾经那张明媚娇艳的脸,此刻只剩下病态的憔悴。
她似乎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紧蹙着,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听到推门声,一个正在旁边伺候的小丫鬟猛地回头,见到来人,吓得手里的帕子都掉在了地上。
“王爷……”
“出去。”
沈演之的声音很冷,不带一丝温度。
小丫鬟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沈演之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那个气息奄奄的女人。
他的目光,没有怜惜,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
就像在看一件,可能会藏着线索的……死物。
仿佛是感受到了那股迫人的寒意,宋清沅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当看清床边站着的人时,她浑浊的眼中,瞬间迸发出一丝亮光,随即化为无尽的委屈与恐惧。
“王……王爷……”
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咳……咳咳……”
剧烈的动作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她捂着胸口,咳得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沈演之只是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
直到她咳得几乎喘不上气,用帕子捂住嘴,那雪白的帕子上,瞬间染开一抹刺目的鲜红。
她颤抖着手,下意识地想将帕子藏到身后。
沈演之却先她一步动了。
他伸出手,不是去扶她,而是直接从她手中,将那方染血的丝帕抽了出来。
他捏着帕子的一角,举到眼前,慢条斯理地看了看。
然后,他抬眼看向床上那个抖得更厉害的女人,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
“这血,咳得真准时。”
宋清沅的身体剧烈地一颤,泪水瞬间涌出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王爷……是以为臣妾在装病,是在骗您吗?”
她的声音破碎,带着无尽的绝望,“臣妾知道王爷如今……处境艰难,恨不得能替王爷分忧解难。
可臣妾没用,什么都做不了,还得了这要命的病,成了王爷的累赘……”
她泣不成声,挣扎着抓住他的衣角,仰头看着他,眼中是全然的依恋与卑微。
“王爷,臣妾这条命都是您的。若您连臣妾也不信了,觉得臣妾也是那起子算计您的人……那臣妾,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干净。”
沈演之的目光落在她紧抓着自己衣角、瘦得只剩骨头的手上,眸光微动。
他眼中的审视和冰冷,在那双浸满泪水、只映着他一个人的眸子里,悄然融化了一丝。
他刚刚失去所有,而眼前这个女人,却用最笨拙、最卑微的方式,告诉他,她的一切都属于他。
他缓缓俯下身,用那只没有拿帕子的手,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痕。
“是本王不好。”他的声音低沉,褪去了方才的冷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府中出了事,本王……不该怀疑你。”
他将那方染血的帕子放到一边,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称得上温和。
“安心养病,别胡思乱想。”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本王还要你,好好活着。”
宋清沅怔怔地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光亮,用力地点了点头。
沈演之又安抚了她几句,才转身离开。
门外,齐明早已像个影子一样等在廊下。
沈演之将那方被他捏在手心的染血丝帕递了过去。
“王爷?”齐明不解。
沈演之的脸上,方才在内室的温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寒霜。
“找个信得过的大夫,给本王验验。”
他声音压得极低,像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在耳语。
“这血,究竟是人血,还是鸡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