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张工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毫不掩饰失望,“就知道!又一个塞进来吃闲饭的!看见那边那堆钢筋没?”他粗短的手指指向远处一堆盘踞如蟒蛇的螺纹钢,“今天下午之前,按规格型号给我分好类!弄错一根,晚饭就别吃了!这活儿干明白了,明天再碰仪器!”
没有欢迎,没有指导,只有冰冷的命令和一堵名为“专业”的高墙。小田咬咬牙,把帆布包和杨叔给的挎包塞进分配给自己的、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上下铺床底,脱下那件还算干净的旧外套,只穿着破洞的背心,走向那堆冰冷的钢铁。
烈日炙烤着大地,钢筋被晒得烫手。小田蹲在钢筋堆里,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黝黑的脊背往下淌,在水泥地上砸出深色的斑点。他瞪大眼睛,努力分辨着钢筋上那些模糊的标识符号:HRB400、Φ16、Φ20……他不懂这些字母数字代表什么,只能死记硬背它们的形状。手指被粗糙的螺纹划出一道道血口,混着铁锈和汗水,火辣辣地疼。
其他测量组的工人,穿着统一的工装和劳保鞋,熟练地操作着那些闪着金属光泽的精密仪器,偶尔投来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没人过来帮他。小田埋着头,像一头沉默倔强的牛,在钢筋的丛林里艰难跋涉。汗水一次次模糊视线,他就用脏兮兮的胳膊抹一把,继续辨认,拖拽,分类。
午饭的哨音响了。工人们涌向简陋的食堂。小田看着眼前才完成一小半的钢铁丛林,狠狠咽了口唾沫,从杨叔给的挎包里摸出一个冷掉的煮鸡蛋,剥开,就着军用水壶里的凉白开,胡乱塞进嘴里。然后,又一头扎进了那片滚烫的金属丛林。
直到夕阳西下,工地的探照灯次第亮起,他才终于把最后一根Φ25的钢筋拖到指定的位置。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又裹了一层厚厚的铁锈色泥浆,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手指上的伤口被汗水浸泡得发白、外翻。
张工背着手踱过来,鹰隼般的目光扫过被分门别类码放整齐的钢筋堆,每一堆旁边都用捡来的粉笔头歪歪扭扭地写着对应的符号。他没说话,只是用脚尖踢了踢其中一堆,又看了看小田那双血迹斑斑、微微颤抖的手。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明天早上六点,别迟到。教你认塔尺。”
小田咧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笑了,露出白牙。第一步,他迈过去了。
工地的生活是枯燥而沉重的循环。白天,小田成了张工身后最沉默的影子。扛着沉重的三脚架、水准仪、塔尺,在坑洼不平、遍布钢筋模板碎木的基坑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定位。张工的呵斥声是家常便饭:“快!磨蹭什么!”“眼睛瞎了?气泡居中!居中懂不懂!”“读数!报数!大点声!蚊子哼哼呢!”每一个指令都像鞭子抽打着他。
他成了整个测量组最忙碌也最狼狈的人。别人休息抽烟吹牛时,他要么在整理被风吹乱的测量记录纸,要么在清理沾满泥浆的仪器脚架。他分不清那些复杂的图纸符号,就利用晚上别人打牌喝酒的时间,缩在架子床的上铺,借着昏暗的灯光,拿出张工随手丢给他的旧图纸和一本破得掉渣的《建筑测量入门》。图纸上的线条、符号、数字如同天书。他不认识“坐标”,不懂“高程”,更别提“水准测量”、“角度交会”这些名词。
他急得抓耳挠腮。最后,他翻到笔记本的空白页,用最笨的办法:画图。把图纸上某个局部复杂的节点,依葫芦画瓢地描下来,然后在旁边,用自己看得懂的符号和歪歪扭扭的文字标注:比如画个方块代表“柱子”,旁边写个“粗”;画个波浪线代表“钢筋”,旁边写“多”;看到图纸上某个地方标着“±0.000”,他琢磨了好久,后来张工吼着让他测某层楼面高度时提过“正负零”,他恍然大悟,赶紧在旁边记下:“正负零——地上地下的分界”。
他把所有听到的不懂的名词,都记在本子上:全站仪、棱镜、后视点、坐标放样……然后在工地上,眼睛像雷达一样扫视,看别人怎么操作那些仪器,看那些仪器上闪烁的数字代表什么。看到张工对着图纸对一个工人吼:“这里!承台!钢筋加密区!箍筋间距100!你绑的这是150?想塌楼啊!”他立刻在“承台”旁边画个方块,写上“重要!钢筋密!箍筋要紧!”。
他把所有需要死记硬背的数据、公式,编成只有他自己才懂的顺口溜,干活时在嘴里反复念叨,像念经一样。杨叔给的那件军大衣,成了他深夜学习的“书房”和“书桌”。他把它铺在床板上,趴在冰冷的水泥袋上,借着微弱的灯光,在皱巴巴的纸上写写画画。手指冻得僵硬,他就裹紧大衣,呵口热气搓搓手。困得眼皮打架,他就用力掐自己大腿。那本破书和图纸,被他翻得起了毛边,沾满了汗渍和泥点。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田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在汗水和呵斥的浸泡中,艰难地吸收着一切知识。他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里最初的无措和茫然,渐渐被一种专注和沉静取代。他扛仪器跑得更快更稳,读数报数越来越清晰准确,偶尔张工让他试着操作一下水准仪,他也能有模有样地调平、瞄准了。
一天下午,测量组正在做主体结构楼层的标高引测。张工临时被项目经理叫走开会,临走前不耐烦地把记录本塞给小田:“盯着点!别出错!读数让小李报!”
小李是组里一个年轻技校生,平时就有点吊儿郎当。张工一走,他操作仪器就随意起来,报数的声音也懒洋洋的。小田拿着塔尺,在预埋好的钢筋头上立尺,感觉脚下的混凝土新浇筑不久,还有点软。他听着小李报的数,对照着图纸上要求的标高,总觉得哪里不对。
“李哥,”小田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这个点…图纸要求是+3.850,你刚才报的视高…算下来,好像高了…高了差不多5公分?”他不太敢确定,声音不大。
小李正叼着烟,闻言嗤笑一声:“哟,田大学生,能看懂图纸算高差了?行啊!张工教的?”语气满是调侃,“刚才是多少?3.875?差不多得了!这点误差,抹灰就盖住了!赶紧的,下一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