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好了。”
白远峰把那部摩托罗拉 E680放在桌上，机身已经被他仔细清理过，老化的橡胶按键重新打过柔光蜡，屏幕还给贴了膜，整体崭新了不少。
屏幕亮起的一瞬间，那熟悉的白色主题像是时光隧道，秦楠楠低头看着这部手机，时间仿佛退回到十几年前，自己第一次开机的夏天。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着急操作，只是静静看着，脸色平静而冷淡。
“里面的东西都在。”白远峰轻声说，“主板上的电容坏了导致无法开机，已经修好了，手机里的资料全都在，真是幸运。”
秦楠楠终于伸手，拿起手机。
操作时，她的动作像在摸一件陌生而又熟悉的物件。
打开相册，滑动，果然照片都在。她随手打开一张……
她的手指突然顿住。
那张照片，是她大学毕业的照片。
离得很远，但秦楠楠还是认出了自己，远处的讲台上，左数第三人，比别人高一头，有点婴儿肥，皮肤黄黄的，她双手接过优秀毕业生奖状，仿佛还能看到那呆板的表情——那个时刻，她以为台下没有人在拍照，也没有人在意她。
那天，妈妈来得很晚，还因为她没告诉自己座位而发了脾气。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她一直在想：“她根本不想来。”
她甚至在回家的路上对妈妈说：“你不用装成很关心我的样子。”
这张照片拍得极远，角度仰视，显然是站在礼堂后方按下的快门；构图不好，但画面中央清清楚楚定格了她。
秦楠楠的眼圈忽然红了。
她不是个轻易掉眼泪的人，虽然不自信，但要强。而这一刻，喉咙突然像被什么哽住，她用力吸气，却还是没压住眼泪。
白远峰没有出声，只轻轻把桌角的纸巾抽出一张，递到她面前，又指了指旁边那把露营椅。
“坐会儿？我刚煮了点豆子。”
她点了点头，坐下，喉咙里哽着，什么都没说。
白远峰把一杯焦糖拿铁放在她手边，没有试图安慰，只陪着她一起安静地坐着。
她低头，手握着杯子，小口抿了一下，声音含着鼻音：“你知道吗……那天，我也生气了好久。我已经大学毕业了，她还在同学面前数落我……我丢脸死了。”
白远峰温柔地“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我成绩排名第二，还拿了优秀毕业生，照理说应该高兴。我站在台上，全场鼓掌。后来我在门口找到她，以为她刚到，正有点生气，她却还皱着眉先冲我说‘怎么不提前告诉她座位，从来不考虑别人’……我心里那口气，到现在都没顺过来。”
“直到刚才，我看到这张照片……”她吸了吸鼻子，“也许她只是想离讲台近一点，把我照清楚。最后却只能远远地拍了这张，连手机都举得不稳。”
“她就是那种人，从来不表达。但我从小就渴望她夸我一下……”
说到这，她终于没忍住，低着头说：“她明明是在意的，都拍下来了。可她那天为什么要冲我发脾气？”
白远峰轻声说：“也许她怕你看出来她很在意。”白远峰继续，“有些人把爱藏得太深了，羞于说出口。”
空气沉静了很久，窗外的风吹动着大榕树的叶子，光斑一片片晃落在地板上，时间像是慢了下来。
“这部手机，她用了很多年对吧？”白远峰问。
秦楠楠点头：“最早是我用的，初中的时候，我非常喜欢这部手机。家里条件不算好，那个时候这手机很贵，她也没多说，到商场给我买下来了。”
“后来我上大学换了其他手机，就把这个给她了……她又继续用了很多年，都发黄掉漆了也不换。说什么用不惯新手机，就一直用到现在。”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咀嚼一种迟来的歉意。
“你还记得她第一张拍你的照片是哪张吗？”
白远峰一边擦拭咖啡壶，一边轻声问。他没有刻意看她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像平常聊天气一样，把这句话抛了出去。
秦楠楠没立即回应。
她坐在露营椅上，手机还握在掌心，她默默向下翻着，一页页往回浏览。
终于，她停住了。
“这张。”
那是一张远景照。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站在候车亭的站牌下，脚边是她那大大的行李箱。虽然看着镜头笑，但笑容僵硬，仿佛很不习惯被拍照。
“这是我要去外地上大学了。我妈说，她要赶去上班，来不及送我去火车站，就给我拍了这张照片。”
白远峰轻轻“嗯”了一声。
“那天我们也没说什么话，她就说了句‘路上小心，到了打个电话’，就上班去了……啊，不对！”
秦楠楠一边往后滑动照片，忽然惊讶地说。
“她没走！她躲在街角，这是我还在等公交车的照片，这是我上公交车，这是公交车开走了……她回了家，还拍了我的房间，还拍了我的小熊玩偶。”
“怪不得那天我到学校打电话给她，她说我忘记把小熊玩偶带上了，问我晚上不抱着它能睡着不。”
白远峰低声说道：“也许她是舍不得看着你走，怕忍不住流泪，所以在远处默默看着。”
“嗯……”秦楠楠眼睛再次湿润，一直翻着手机的照片。
“这道菜，糖醋排骨，是我最吃的。那天中午，她在家做了，自己一个人吃。”
“她一定非常非常想你。”白远峰说出了她心里的想法。
秦楠楠快速滑动手机，照片接连跳出：
菜市场门口的面包店，她说过喜欢那里的泡芙；
她的书桌，台灯亮着，灯下是厚厚一叠试卷和她用惯的0.38笔；
窗台上晒的高中校服，晾得笔直，虽然她已经上大学，再也不会穿高中校服，以为妈妈早就帮她扔了——估计是被妈妈收藏起来了。
有几张是在她放寒假回家后偷偷拍摄的，她躺在客厅沙发上打盹，穿着漂亮的裙子准备出门找朋友玩儿，在厨房炒菜——这是她一时兴起说要给家里做顿饭，虽然排骨做得又硬又柴，但妈妈还是一边嫌弃一边吃，吃不完还留到下一顿。
“她……是偷偷拍的这些吗？”秦楠楠顿了顿，“她也不自拍，手机里全是我。”
秦楠楠手指轻点，又一张照片跳了出来——书桌上的台灯亮着，画面昏暗的夜晚，秦楠楠躺在床上睡觉，被子被踢到一边。
“她夜里起来帮我盖被子，还拍了张照？”秦楠楠瞪着屏幕。
白远峰：“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她还怕你着凉感冒。”
“我想起来了！”秦楠楠说，“那天我确实是发烧了。”
她看到，书桌一角，整齐地放着保温杯，和她要吃的药。
“我第二天醒来看到药，以为是她早上睡醒拿进来的，原来她半夜就为我放好了。”
“她……她平时根本不会说关心人的话，都是训我，所以她一开口我就烦。”秦楠楠一边说，一边声音哽咽，“但她却默默做了这么多事情，然后只有自己知道。”
白远峰接话：“很多人就是这样——把喜欢的东西拍下来，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看。”
她手指停在照片上，眼神逐渐变得空洞又缓慢。
“这些照片，她从来没给我看过。”
“但现在你知道了，她有多爱你。”
秦楠楠咬着唇，手指不自觉地在裤缝上搓动，这是她从小时候一紧张就这样。
她捧着那部沉甸甸的摩托罗拉E680，一张张地看下去，仿佛在一点点读懂一封妈妈写的长信——和她的人生一样长度的信。
一张张，一幕幕。
全是她。
秦楠楠曾好多次在日记本上写：“我妈根本不懂我。”
可现在，她一张张地翻着手机里的照片，那些沉默了多年的画面，像是穿针引线，一点点将她那本早已撕裂的情感日记缝补起来。
“你知道吗？我最怕她生气。她一生气，我就觉得全世界都塌了。”秦楠楠哑着嗓子说，“什么都批评……我考试分数低一点，她说我没出息；我上艺术社，她说我不务正业；我谈朋友，她说我就知道跟别人打游戏。我以为她从来不支持我。”
“也许她只是希望你更优秀。”
秦楠楠点头。
E680安静地躺在她手心里。
这台老掉牙的手机，运行缓慢，屏幕颗粒感重、没什么功能。但它就像一个朴素的、不会说话的母亲——不聪明，不高明，但全心全意记得你的一切。
“这手机，你可以给她继续用了，还遇到什么问题，随时拿过来。”白远峰收好工具箱，语气平淡地说。
她没急着回答。
手指缓缓抚过机壳边沿，那些被岁月打磨得有些发亮的边角，像是母亲日复一日翻看的日记封皮。
“……不给她了。”她低声说，“我要留着。”
“嗯？”
“她用了这台手机这么多年，明明早就该换新的，却一直舍不得。”秦楠楠抬起头，眼神平静，“现在这手机是我的，由我来保留这份记忆。”
白远峰赞许地点点头。
—
秦楠楠拎着一只白色购物袋回到家。
妈妈穿着家居服，一如既往地板着脸，看到她只说了一句：“手机修好了？”
秦楠楠扬了扬袋子。
“送你个东西。”
“啥呀，又浪费钱。”
“你该进入新时代了。”她眼神带笑，“以后可以用它天天看我。”
—
半小时后，客厅里。
秦楠楠坐在妈妈旁边，一边帮她设置新手机，一边一遍遍地重复讲解。
“这个是微信……对，点进去，这个就是我，按住和我说话。”
“不是摁一下，要按住，对了，然后说话……”
“看，这个按钮，有视频通话，也能语音打电话。”
母女俩注视着手机，手机屏幕上跳出第一个视频通话请求。
“妈。”她轻声说，“以后有啥你想说的，别拍照了，直接告诉我，好不好？”
母亲看了她一眼，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秦楠楠也悄悄瞄了她一眼，她知道：
她们已经重新连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