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一沓大团结,“啪”一声摔在桌上。
那动静不小,把正嗑瓜子的小护士都给惊得一哆嗦,嘴里的瓜子壳都掉了。
她半张着嘴,瞅着眼前这两个泥猴子,半天没回过神。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从里屋走出来,眉心拧成个疙瘩。
“嚷嚷什么!医院!不是给你们吵架的地方!”
他的眼神先是粘在那沓钱上,再挪到林知夏和陆骁身上时,就只剩下毫不掩饰的嫌弃。
两个人浑身上下,全是干了又湿的泥浆,那男人眼里的不耐烦都快化成水淌出来了。
“有钱了不起?现在床位紧张得很,手术排到下个礼拜了。”
“先去那边把手续办了,做检查,排队去!”
他嘴上字字句句都是规矩,一双眼睛却跟钉子似的,死死铆在那沓钱上。
陆骁的拳头在身侧捏得骨节发白,一股血直冲脑门,眼底都烧红了。
他往前迈了一步,火气就要压不住。
林知夏比他更快,伸手就把他拦在了自己身后。
她脸上那股子又冷又硬的劲儿,瞬间褪了个干干净净。
她从钱里抽出两张,快步走到医生跟前,弓着身子,双手递了过去,姿态放得极低。
声音也跟着软了下来,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鼻音。
“医生,求求您了。”
“我娘真的不行了,都咳血了,再拖下去,人就真没了。”
“这钱……是我刚跟我城里亲戚借的救命钱,您大发慈悲,救救我娘……”
她眼眶一红,泪珠子就滚了下来。
滚烫的眼泪混着脸上的泥,划出两道又脏又狼狈的印子。
陆骁就这么看着她。
前一秒还像只扎人的刺猬,下一秒就把所有刺都收了回去,为了救人,把腰弯到了尘埃里。
他的胸口堵得发慌,像被人塞了一团湿棉花,闷得他喘不上气。
他恨。
恨自己没用。
恨自己只能在这里杵着,眼睁睁看着她为了救命钱,跟这种人低三下四,陪着笑脸。
那医生脸上没什么表情,手却很自然地把钱塞进了白大褂的口袋里,指尖还顺势掂了掂那厚度,脸上的霜才化开一点。
他清了清嗓子,重新拿起桌上的笔。
“唉,看你们也是真不容易。”
“正好,有个病人临时取消了手术,算你们运气。”
他嘴里老大不情愿地嘟囔着,手底下开单子的动作倒是快得很。
“赶紧的,办手续,准备手术。”
赵春兰很快被推进了手术室。
那扇厚重的门在眼前“哐当”一声合上。
顶上那盏红灯“�5�4”一声亮了。
刺目的一点红,直直扎进林知夏的眼睛。
走廊里空空荡荡,消毒水的味儿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又冷又呛。
林知夏浑身那股撑着的劲儿,在红灯亮起的一瞬间,像是被一下子抽空了。
她再也站不住,后背贴着冰凉的墙,人就那么软了下去,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把脸死死埋进膝盖里,肩膀抖得不成样子。
一件还带着体温和男人汗味儿的外套,轻轻落在了她身上,隔开了走廊里的那股子寒气。
陆骁什么都没说。
他就这么脱下自己身上唯一还算干净的外套,给她披上,然后紧挨着她,身板挺直地坐下来,一言不发地守着。
过了很久,林知夏才从膝盖里抬起脸,声音飘忽得厉害。
“陆骁,谢谢你。”
陆骁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嗓子哑得不像话。
“是我没用。”
林知夏摇了摇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不。”
“没有你,我连那片海都下不去。”
“没有你,我娘连这家医院的门都摸不着。”
两个人没再开口。
走廊里死一般地寂静。
林知夏在医院里为母亲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却压根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红礁村里搅得天翻地覆。
顾言之是一路屁滚尿流跑回村的,连滚带爬地就冲进了村支书王大海的院子。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把自己在海边怎么“仗义执言”,怎么“拼死保护集体财产”,又怎么被陆骁那个“地痞流氓”拿刀子威胁,最后眼睁睁看着林知夏和陆骁“做贼心虚,畏罪潜逃”
的戏码,给演了个全套。
他把自己说成了一个无辜又勇敢的英雄。
“王书记,您是不知道啊!”
“那个陆骁,简直不是人!他把王强哥的腿都给打断了!”
“林知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看他俩早就眉来眼去地勾搭上了!他们偷了村里的鲍鱼,肯定是拿去倒卖了!”
“这是挖我们社会主义的墙角啊!”
王大海正因为宝贝儿子的腿被打断,一肚子火没处撒。
顾言之这番话,不偏不倚,正好给他递了把刀子。
“反了!反了天了!”
王大海“嘭”一巴掌拍在桌上,桌上的大茶缸子跳起来,水都溅了出来。
“一个外来户,一个死了爹的野丫头,也敢在我红礁村的地盘上撒野!”
“来人!”
他冲着外头就是一声暴喝。
“把村里几个路口都给老子堵死!民兵都发动起来,家伙事儿都带上!”
“等那对狗男女一回来,就地抓起来!老子要亲自开大会,批死他们!”
整个红礁村,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张收紧的大网,就等着猎物一头撞进来。
夜深了。
顾言之躺在知青点冰凉的土炕上,烙烧饼似的翻来覆去。
眼睛一闭,脑子里就全是林知夏给陆骁擦伤口的那个样儿,还有他自个儿跟个怂包似的往后退的熊样。
那画面,一遍遍在他脑子里过,烫得他心里直发慌。
凭什么?
他不甘心。
凭什么他一个堂堂的高中生,城里来的知识青年,要被一个村姑和一个野蛮人踩在脚底下?
他越想,心里的那股邪火就烧得越旺,全是嫉妒和怨毒。
他死死攥住了拳头。
不行,光是偷东西,不一定能把林知夏彻底按死。
万一……
绝不能让她有翻身的机会。
一个更毒的念头,从他心底最黑的那个角落里钻了出来。
对付女人,尤其是林知夏那种长相的女人,釜底抽薪的法子,就是毁了她的名声。
他豁地从炕上坐起来,披上衣服,鬼鬼祟祟地溜出了知青点。
他没去找王大海,而是摸黑溜达到了王大海家后窗户,找到了他婆娘张翠花的窗根底下。
他压着嗓子,声音跟夜里的猫头鹰叫似的。
“张婶,睡了没?我是言之,有要紧事跟您说。”
屋里的灯亮了,张翠花披着件破棉袄走了出来。
顾言之立刻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阴着调子开了口。
“张婶,我刚想起来一件事。”
“林知夏和那个陆骁,孤男寡女的,可是在外头待了一天一夜啊。”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啧啧,她那名声,可就全臭了。”
“到时候,别说嫁给你家铁柱,就是村里那些穷得叮当响的光棍,怕是都嫌她脏呢!”
张翠花那双浑浊的三角眼在黑地里倏地迸出精光。
她上下扫了顾言之一眼,脸上那点肉皮笑了起来,褶子堆在一起,油腻腻的。
这读书人的心眼子,就是毒。
不过,这法子好使。
“顾知青,你放心。”
“婶子知道该咋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