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的代收点,彻底火了。
这价钱给得公道,秤给得足,十里八乡的渔民都跟闻着腥味的猫似的,划着自家的小舢板,天不亮就往红礁村赶。
短短几天功夫,林知夏家那个不大的院子,就给堆满了。
一筐筐,一篓篓,全是刚从海里捞上来的好东西。
空气里那股子咸腥味儿,混着票子的香气,闻着就让人心里头踏实。
可人一多,货一满,新的愁事儿就来了。
刘婶一边手脚麻利地给鱼开膛,一边满脸焦色地跟林知夏念叨。
“知夏,这货收得是痛快,可越堆越多,这可咋往外运啊?”
“是啊,光靠咱们几个娘们儿,挑拣清洗都快忙不过来了。”
“再这么下去,东西新鲜劲儿一过,可就卖不上价了!”
妇人们七嘴八舌,脸上的喜气被愁云盖住了一半。
林知夏蹲在地上,正用一根小竹签,仔细地剔着一只螃蟹腿里的泥沙,头也没抬。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来了。
该来的,总会来。
王大海那点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她上辈子就领教得透透的了。
果然,话音刚落,一个半大小子就火烧屁股似的冲进了院子。
“知夏姐!不好了!”
“村里那台拖拉机,赵四叔说……说开不动了!”
“还有!还有出村那条路,被王大海他们家用破石头给堵了一大半,说是要修路,车过不去了!”
院子里瞬间炸了锅。
“这不存心坏事吗!”
“早不修晚不修,偏偏赶在这个时候修!”
“这王大海,心都黑透了!”
所有人都急得团团转,只有林知夏,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她脸上依旧是那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淡定模样。
“急什么。”
“路堵了,咱们就不能想别的法子了?”
她扫视了一圈院子里的妇人,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劲儿。
“活儿照干,工钱照算。”
“今天开始,工钱再加两毛,人手也再加一倍,把村里闲着的嫂子都叫来。”
她说完,扭头看向一直闷声干活的陆骁。
“陆骁,你过来。”
陆骁放下手里的石磨,几步走到她跟前。
“把院子收拾干净点,尤其是路口那块儿。”
“明天,有贵客要来。”
第二天上午,日头刚升起来没多高。
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红礁村清晨的宁静。
村里人纷纷从自家院里探出头,伸长了脖子往村口瞧。
一辆崭新的绿色吉普车,在所有人的注目礼中,不偏不倚,稳稳地停在了林知夏家的院门口。
这年头,自行车都是稀罕物,更别说这种只有县里大官才能坐的小汽车了。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中山装的中年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男人约莫四十来岁,戴着副金丝眼镜,看着文质彬彬,身上那股子气度,却压得人不敢大声喘气。
正是县纺织厂的一把手,谢景行。
他一踏进院子,就被眼前的景象给镇住了。
满院子的海货,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杂乱腥臭。
相反,所有的东西都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
鱼是鱼,虾是虾,贝是贝。
几十个妇人正埋头干活,清洗、挑拣、分类,一切都井井有条,透着一股子工厂流水线才有的利落劲儿。
谢景行眼底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欣赏。
他没想到,那份计划书里描绘的蓝图,这个叫林知夏的姑娘,竟然真的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给干出来了。
谈判的桌子,就设在院里那棵老槐树下。
一张小方桌,两条长板凳。
谢景行没绕弯子,开门见山,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他亲自拟好的合同。
“林知夏同志,你的能力,超出了我的预期。”
“这是供货合同,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咱们今天就签了。”
刘婶她们几个在旁边看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大救星啊!
可林知夏,却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接过合同,一页一页,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得极慢,极仔细。
那副不着急的傲娇模样,把旁边的人都快急死了。
终于,她看完了。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是伸出手指,用指甲尖,轻轻敲了敲合同上的一条。
“谢厂长,这条不行。”
谢景行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是关于“不可抗力”的免责条款,写得很常规。
他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林知夏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直视着他。
“谢厂长,我听说,上头的风向最近要变,尤其是对外头的生意。”
“我要求在合同里加一条,如果是因为国家宏观政策调整,导致这批货出不去,或者砸在手里,这个责任,我方不承担。”
这话一出口,谢景行脸上的从容,第一次有了裂痕。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关于外贸政策可能要收紧的风声,目前还仅限于他们这个级别的内部吹风。
她一个偏远渔村的姑娘,她是怎么知道的?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眼光却毒得吓人的姑娘,半天说不出话来。
许久,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好!”
“就按你说的改!”
他当场拿出钢笔,划掉旧条款,亲手添上了林知夏要求的那一条。
两人当着所有人的面,签下了名字,按下了红手印。
从头到尾,陆骁就跟一尊门神似的,默默地站在林知夏身后。
他听不懂什么叫“宏观政策”,也看不明白合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
但他能看见林知夏坐在那儿,跟县里来的大厂长侃侃而谈的样子。
她不卑不亢,从容自信,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再看看西装革履的谢景行,看看他身后那些同样穿着体面干净的随行人员。
陆骁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双满是厚茧和伤疤的手。
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还沾着鱼鳞的旧汗衫。
一股他从未有过的,尖锐而陌生的情绪,像冰冷的潮水,猛地涌了上来。
是自卑。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她的世界,中间好像隔了一道看不见的深渊。
她那么耀眼,那么厉害,飞得那么高。
而他,好像只能站在原地,仰着头看。
他……
真的配得上她吗?
这念头一出来,就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送走了谢景行,院子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林知夏却没跟着大伙儿一起笑。
她一转身,就看到了陆骁脸上那抹来不及藏起来的失落。
她走到他面前,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她没有说那些软绵绵的安慰话,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认真地开口。
“刚才,谢谢你。”
“没有你站在我身后,我心里没底,更不敢跟谢厂长那么谈。”
这句肯定,像一道光,瞬间照进了陆骁那片灰暗下去的心里。
他眼底的黯然褪去,重新燃起一点光亮。
可那道名为“差距”的鸿沟,却也像一根拔不掉的刺,从此深深地扎在了那里。
不远处的土墙拐角。
顾言之将这一切,全都看在了眼里。
他看着那辆刺眼的吉普车,看着林知夏和那个大官谈笑风生,看着陆骁像条忠犬一样守着她。
他们三个人,形成了一个他怎么也插不进去的圈子。
嫉妒和悔恨,像两条毒蛇,彻底吞噬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不能接受。
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柔弱得像根藤蔓需要他庇护的林知夏,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他需要仰望的存在?
他更不能接受,她身边的位置,站着的不是他!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跌跌撞撞地冲回知青点,一把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