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娘子”这牌子,一夜之间,在滨海县彻底炸响了。
连带着红礁村,都跟着出了名。
加工厂院子里,前两天那股子愁云惨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热火朝天的干劲。
工人们脸上的笑,是打心眼儿里往外冒的。
“跟着林老板,有肉吃。”
这话,不知道谁先说的,反正成了全村的共识。
但这份热闹底下,只有林知夏和陆骁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供销社那点事,充其量就是一道开胃小菜。
真正的麻烦,还盘在暗处吐着信子。
冷库温度计上那被人动过的刻度盘,还有那张提醒她小心收音机的匿名纸条,就这么沉甸甸地坠在两人心口。
这天下午,村委会那台老掉牙的电话机,突然跟催命似的响个不停。
村长连滚带爬地跑去接,没说两句,嗓门当场就劈了叉。
“啥?市外贸办?”
“港……港城来的大老板?要来咱们市里考察投资?”
“哎哟我的亲娘嘞!还要完成出口创汇指标?”
挂了电话,村长手一哆嗦,话筒差点没给他扔出去。
他撒开脚丫子就往外冲,一路尘土飞扬,直奔加工厂。
“知夏!林知夏!”
人还没到,破锣嗓子先喊进了院。
“天大的好事!天上要掉金元宝了!”
村长一头扎进院子,扶着门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搓着手,话都说不利索了。
“市里!市里来了电话!说有一帮港城来的大老板,要来咱们市里考察,搞什么……‘三来一补’!”
“县里头,把咱们厂报上去了!点名要让港城老板来咱们这儿看!”
这话一出来,整个院子瞬间静得能听见一根针掉地上。
港城老板?
投资?
这些词儿,对这群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渔民来说,比听天书还玄乎。
林知夏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
她比任何人都懂,“港商投资”这四个字,在八十年代的内地,是泼天的富贵,是一步登天的机会。
但同时,也意味着她这个小小的加工厂,要被搁在最专业的放大镜底下,一寸一寸地审视。
考察的日子,就定在两天后。
整个红礁村跟提前过了年似的,彻底沸腾了。
陆骁领着厂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工厂里里外外刷洗得锃亮。
他还特地去采了石头,往水泥里混上海沙,把工厂的围墙又加高加固了一圈。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要把这个家护得固若金汤。
考察当天,天刚蒙蒙亮。
几辆黑得能照出人影儿的轿车,在一片“突突突”的拖拉机声中,幽灵一般滑进了红礁村。
车窗降下,一股陌生的古龙水味儿飘散出来,跟空气里那股子咸湿的鱼腥味撞在一起,分外扎鼻子。
村民们全看傻了眼,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跟看西洋景似的。
陆骁正指挥人搬走最后一袋废料,看到这阵仗,动作猛地一顿。
他站直了身子,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眼神锐利起来,充满了戒备。
车门打开,市里、县里的领导鱼贯而出。
县长腰间的BP机“滴滴”作响,他手忙脚乱地按掉,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小心翼翼地簇拥着几位西装革履的男人。
走在最中间,被所有人拱卫着的,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米白色西装,鼻梁上架着副金丝边眼镜,通身一股斯文俊雅的气派,却又透出一种久居人上的疏离感。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就成了所有视线的中心。
林知夏正好从厂房里走出来。
男人似乎有所感应,恰好抬头。
四目相对,林知夏的胸口窒了一下。
是他。
谢景行。
镜片后的那双眼睛,让她一下子回到了三个月前那个香港来电。
电话里,他用清冷的、夹着英文单词的普通话,问她知不知道什么是“HACCP认证”。
她当时为了查这个词,翻了半本英汉大词典。
谢景行看着她,唇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那一点笑意里,分明写着:我来了。
县长眼尖,立马热情地招手。
“知夏同志,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考察团的特邀顾问,从港城来的谢景行先生!谢先生对你这个厂子,可是很感兴趣啊!”
陆骁就站在不远处。
他不懂那身西装值多少钱,也听不明白“顾问”是个什么官。
但他看得懂那个男人的眼神。
一种猎人锁定猎物的审视,带着不容置喙的、势在必得的意味。
那个眼神,化作一根尖刺,狠狠扎进陆骁眼里。
浑身的血,都往头顶上涌。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往前迈了两步,不偏不倚,正好挡在了林知夏的侧前方。
他脚下的胶鞋在地上碾出半个泥印,用自己高大的身躯,筑起一道人墙,硬生生隔断了谢景行投来的视线。
谢景行镜片后的目光,在那堵“人墙”上停顿了一秒。
他的皮鞋踩过地上残留的海带碎屑,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随即,他淡淡扫过陆骁沾着泥点的裤腿和他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那眼神,扫过他,就跟他脚下的泥土没什么两样,轻飘飘的,不带半点分量。
他直接越过陆骁的肩膀,目光重新落回林知夏身上。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字字带钩,清清楚楚钻进每个人耳朵里。
“林小姐,你的工厂很有活力。”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也很原始。”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指向陆骁亲手加固的围墙,语气严苛,点评着一份不及格的作业。
“比如这道墙,防君子,不防小人。如果我是你的竞争对手,我不会翻墙,我会直接用两倍的工资,买通你的冷库管理员。”
他又指了指院里晾晒的海带。
“露天晾晒,无法保证品质。按照港府的《食品卫生条例》,这种产品,菌落总数恐怕要超标五倍。别说出口,连进入港城最低端市场的资格都没有。”
每一句话,都化作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稳准狠地刺在工厂最致命的软肋上。
也化作一记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在陆骁脸上。
因为这些,全是他带着人,一砖一瓦,亲手做的。
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防护,是他们所有人最引以为傲的成果。
陆骁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那双捏惯了渔网的拳头,捏得骨节根根发白,咯咯作响。
可他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他知道,这个男人说的,全对。
最后,谢景行看向林知夏,脸上重新浮起斯文的微笑,发出了邀请。
“林小姐,介意带我参观一下你的作坊吗?”
“或许,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真正的工厂,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用最礼貌的措辞,发动了最诛心的攻击,轻而易举地,就将陆骁用汗水和蛮力筑起的一切,贬得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