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建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生了闷气。暮色已沉,天边最后一缕残阳被乌云吞没,屋内未点灯烛,只余几缕灰蒙蒙的光从窗棂漏进来,映得他脸上阴云密布。沙发是褪了色的青布材质,扶手处磨出斑驳的纹路,他攥着扶手的手指关节发白,指节在暗处泛着青灰色,仿佛要将那布料撕碎。
“老头子,怎么样?闹掰了吧!”李母的声音从里屋飘来,带着尖细的嘲意,如同枯枝划过石板。她在屋里踱着步子,鬓角银丝凌乱,手中还攥着半截未绣完的帕子,针线散落在地,丝线纠缠如乱麻。
李斯一脚踹开半掩的房门,靴底碾过门槛上的积尘,扬起呛人的灰。他斜倚门框,嘴角吊着惯常的讥笑,高昂着头说:“我说不行吧!你们这下信了吧!”随即喉间哼出小调,音调却似夜枭啼鸣,沙哑刺耳。油灯的火苗“噼啪”爆响,光影在他脸上忽明忽暗,颧骨凸出如刀刻,眼窝深陷处投下阴翳,地痞流氓的狠戾劲儿透骨而出。
“他吴家不容休怪我李家不义。既然不念旧情那就割袍断义!”李维建把心一横,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喉头颤动如困兽低吼。这话音未落,窗外忽有闷雷滚过,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瓦檐上,溅起的水雾顺着窗缝渗进来,濡湿了墙角蛛网,蛛丝凝着水珠,在晦暗里泛着诡异的冷光。
次日清晨,李维建将诉状递上县衙。天阴沉得似要塌下,县衙门前石狮的鬃毛被雾气濡湿,低垂的眼睑仿佛浸了泪。小舅子胡诌假装回避,实则早已在暗处打点妥当——贿赂的银锭子藏在袖袋里,沉甸甸的凉意硌着腕骨。衙内公文房飘出墨香与檀烟,官吏伏案疾书的沙沙声混着鼠须笔蘸朱砂的黏滞声响,案头烛火摇曳,将那些阴谋的影子投在宣纸上,扭曲如魅。
再说吴老爷气愤归家,将事端告知吴大娘。屋内熏着艾草香,香气却被怒意搅得浑浊。吴老爷在厅中踱步,袍袖扫过八仙桌上的茶盏,茶水晃出涟漪,映着梁上蛛网残影。吴大娘倚在雕花榻上,手中团扇停了摇动,檀木扇骨磕在膝头,发出闷响。她眼底闪过一丝精明,嘴角却抿出苦笑:“老爷,别忧心。那李家纵有县衙撑腰,咱们咬定是赘婿之种,他们又能奈我何?”话音未落,檐角风铃忽被疾风撞响,叮叮当当如乱箭穿空,惊得廊下雀儿扑翅而逃。
大徒弟林俊杰一脚踏入门槛,恰闻师娘密语。他忙欲退避,靴底却踩中阶前积水,溅起的水花沾湿裤脚,寒意沁骨。吴老爷眼尖瞥见,唤他入内。俊杰硬着头皮迈进,鼻端嗅到屋内沉郁的檀香混着未散的怒意,似有千斤压在胸。师傅将事由道明,他额角青筋暴起,掌心攥紧腰间佩剑,剑穗垂丝簌簌颤动。“师傅,武馆何曾惧过权贵?他李家若仗势欺人,咱们便以武证道,以理破局!”他话音铿锵,震得梁上尘埃簌落,却掩不住喉间颤音——官司一事,终究非武可解,他心底亦泛起无根之萍的惶然。
吴老爷默然不语,心知理亏如芒刺喉。窗外雨势渐猛,檐溜成线,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白沫,似老天泼下的冷泪。传票送达那日,差役叩门声如擂鼓,震得院中梧桐叶簌簌跌落。传票以朱漆木匣盛装,匣面描着狰狞狴犴,启匣时檀香裹着陈腐气息扑面。纸页泛黄如秋叶,墨迹浓重似淤血,字迹如刀刻般凌厉。最刺目处,是“携婴上堂”四字,吴老爷指尖触纸,竟觉冰凉如触墓砖,喉头哽住一声叹息——那孩儿乃当年隐秘所生,血脉纠葛如乱藤,如今却要曝于公堂,剜开疮疤任众目剜剜。
晨光尚未褪去暑气,天边浮着几缕焦灼的云霞。吴老爷独个儿踏出家门,鞋底碾过石板路上的青苔,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刃上。九点钟的日头已毒辣,晒得他后背汗湿透衫,却不敢抬手擦拭——那身洗得发白的绸衫是他能拿得出手的体面,此刻被汗水浸出深色褶皱,仿佛皱缩的旧纸。
县衙大堂高高矗立于月台之上,朱红门扉如血痂般刺目,门楣上“明镜高悬”的匾额在烈日下泛着冷光。青砖台阶被不知多少双官靴磨得发亮,吴老爷拾级而上时,指尖触到石面的冰凉,恍惚间竟觉那温度从掌心窜入骨髓。堂内檀香混着陈年案卷的霉味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目眩。
县太爷端坐于雕花檀木案后,乌纱帽的流苏随他皱眉的动作微微颤动,案头惊堂木泛着油亮的暗红,像一块凝固的血痂。师爷佝偻着背,握笔的手在宣纸上簌簌发抖,墨汁溅出星点污渍,恍若暗夜的萤火。两侧衙役横眉立目,水火棍拄地时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棍头铜箍磕碰青砖的声响,似钝刀刮过耳膜,令人齿酸。
李家原告缩在旁席,阴鸷的目光如蛇信般舔舐着吴老爷的脊背。堂外蝉鸣聒噪,与堂内压抑的寂静形成刺耳的割裂。吴老爷站在被告席上,脚下是磨得发亮的石板,纹路如蛛网般缠住他的靴底。他挺直的脊梁似一根绷紧的弓弦,胸腔里那颗“火药大炮”随时要炸裂开来,喉头哽着一声嘶吼,却硬被县太爷拍惊堂木的脆响压了回去——“传票不是说清楚了要把小孩一起带来吗?”那声质问裹着官威,砸得人耳鸣目眩。
“小孩没犯法,带他干嘛?”吴老爷的回答从齿缝间挤出,话音未落,便觉大堂穹顶的阴影如黑纱般罩下。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切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半明半暗,恰似他此刻摇摆不定的心——既想护住吴家的体面,又惧那看不见的官司深渊正张着獠牙。
县衙大堂内,阴云沉沉,檐角垂下的蛛网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微微颤动。
师爷捧着诉状,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似枯叶摩挲,又似毒蛇吐信。他摇头晃脑念着陈词滥调,唾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在昏黄的烛光下凝成浑浊的斑点。堂外蝉鸣聒噪,却透不进这高墙深院,唯有檐下铁铃被风拨动,发出几声凄冷的叮当。
吴老爷攥紧袍袖,指节发白。他嗅到堂内檀香混着霉味的古怪气息,那香炉青烟袅袅,却熏不散心头火——李斯那厮欺骗女儿,抵赌债卖身的腌臜事,竟还要颠倒黑白来夺子!他喉头哽住一声冷笑,眼梢瞥见县太爷案前烛火忽明忽暗,似鬼魅眨眼。那烛芯噼啪爆响,溅起的火星落在案头卷宗上,灼出焦痕,恰如吴家被燎原的厄运。
“吴老爷,若你家血脉属实,可敢滴血验亲?“县太爷一拍惊堂木,声如闷雷。堂外忽有阴风卷过,吹得廊下灯笼摇晃,投在吴老爷面上的光影倏忽扭曲,恍若阎罗判官的狞笑。此刻衙役一声“抱小孩!“,吴大娘凄厉的哭喊便从门外传来,那声音撕破厚重的门帘,带着血沫般的嘶哑。吴老爷耳膜一震,却见一妇人怀中襁褓露出半截藕臂——那腕上红斑,分明是自家小宝满月时烫伤的印记!
“小宝!“吴老爷喉间迸出的呼喊卡在胸腔,化作一口腥气。他膝下如灌铅水,瘫倒在地,青砖寒气透骨,似有千万虫蚁啃噬脊梁。堂内烛火骤亮,照得那碗清水泛起幽蓝,仵作银针寒芒刺眼。针尖刺破李斯指尖,血珠坠入水,竟如赤蛇入潭,蜿蜒游动;又刺小宝啼哭的小手,那血滴落入碗中,竟与赤蛇相缠相融,化作一团暗红漩涡。吴老爷瞪目欲裂,瞳中映着那诡谲血影,恍见女儿被卖时浑身浴血的惨状,耳边又响起小宝在吴家宅院咯咯笑的稚嫩声,此刻却皆化作这碗中污血,搅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吴老爷,可要试你之血?“仵作冷笑,银针已抵在他腕前。吴老爷喉间哽着不甘,却觉周遭空气稠如胶漆,压得肺腑生疼。窗外闷雷滚动,雨意欲来,檐角铁铃狂响,似催命符咒。试血、换人、再试……每滴血皆与李斯之血纠缠如孽缘,碗中漩涡愈转愈疾,染红了半壁烛影。吴老爷指甲抠入砖缝,抠出血痕,却抵不过这“铁证“如山。县太爷判词落下时,惊堂木声砸碎了他魂魄,堂内烛尽灭,唯余一豆鬼火,照得那审判书如阎王索命帖。
吴老爷被官差架出衙时,暮雨方倾。冷雨浇头,他却觉浑身如火焚,喉中腥甜喷涌,溅在青石阶上,与雨水混成血溪。昏死前最后一瞥,只见县衙匾额“明镜高悬“四字在雨中模糊,恰似一滩血污。
夜半噩梦缠身,吴老爷陷于幽冥。魔鬼掐颈,青面獠牙滴着黑涎;绳缚胸肺,喘气如拉破风箱。忽觉喉间腥味翻涌,睁眼却见自家宅院,吴大娘泪眼婆娑,手中帕子染着褐血。窗外雨未歇,檐漏滴水,嗒嗒敲在青瓷盏中,恰似滴血验亲时那碗中血珠坠落的声响。听闻小宝已被夺走,吴老爷喉间再涌热血,那血喷出时,溅上梁柱,恰似县衙那日血滴融成漩涡的模样。他再次昏厥,恍惚间又坠入地狱,魔鬼笑声与雨声、哭喊声、滴血声交织,织成一张永世不得解脱的血网。
从此,吴老爷的病势如溃堤之洪,再难遏制。他整日倚在雕花楠木榻上,胸膛起伏似风箱拉锯,喉间咳声如破竹裂帛,每吐一口血沫,便似将半条命咳了出去。那血色或浓如赤霞,或淡若胭脂,溅在素白帕子上,恰似雪地红梅,刺得人眼眶生疼。右腿蜷缩如枯枝,悬在褥边微微颤动,恍若已被阎王殿的鬼差扣住了脚踝。
夜半时分,他常被魇梦缠缚,喉中发出非人非兽的嘶嚎,惊得廊下守夜的丫鬟们面色青白,连檐角风铃都簌簌作响,似在替这宅院提前奏响哀歌。
吴老爷名垂一线,吴家大势如秋风扫落叶般倾颓。朱漆门庭日渐冷落,昔日喧嚣的演武场只剩蛛网悬梁。吴大娘倚着廊柱望穿庭院,掌心攥紧最后几沓银票,终是咬牙遣散了武馆。仆役丫鬟们跪谢叩首时,她眼底泛酸,却只将银两分作均等几份,哑声道:“各寻生路去吧……。”
自此,她便如枯藤缠朽木,整日守在榻前。药罐在炭火上咕嘟作响,像垂死的叹息;她以绢帕滤渣,指尖被热气烫得通红,却浑然不觉。老爷咳喘声渐弱,她便愈发将汤匙抵唇喂得仔细——米粥需吹至温凉,药汤要混着蜜浆去苦。夜半榻畔守烛,她总恍惚听见旧日武馆刀戟相击的铿锵,耳畔却终只剩药渣沉底的闷响。
二人形影相吊,仿佛天地间唯余这方寸病榻。吴大娘鬓发尽白,却仍将老爷衣襟熨烫得纹丝不乱。她知大势已去如江水东逝,却偏要在溃败中守这最后一盏残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