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匿在老城深巷里的“珏憬音乐工作室”,午后阳光斜斜穿过干净的玻璃窗,在磨得发亮的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松香味(来自琴弓)和旧书页的气息。
轻柔的钢琴声流淌着,不是大师的恢弘乐章,而是一支简单、纯净、充满童趣的小调,像林间跳跃的阳光,溪水叮咚。苏珏坐在钢琴前,纤细白皙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轻盈地跳跃、落下。她听不见自己创造出的旋律,却能通过指尖传来的细微震动、琴身共鸣的嗡鸣,以及对面那双眼睛传递过来的专注与温柔,清晰地“触摸”到音乐的形状与流淌的暖意。阳光吻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上,给恬静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晕。她的世界是寂静的,却因这琴声、这目光,充盈着无声的绚烂与安宁。
崔憬斜倚在窗边的旧沙发里,一本翻开的《特殊儿童音乐教育引导》摊在膝上。他穿着简单的浅灰色亚麻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结实却不再紧绷的线条。曾经萦绕眉宇间的阴鸷与戾气,被一种近乎笨拙的平和取代,像一块棱角分明的岩石被流水经年累月地打磨圆润。苏婉的离世,抽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锚,却也彻底斩断了那根名为“崔”的血缘锁链。他不再是崔明远棋盘上沉默的卒子,不再是游走于灰色地带的复仇之刃。他只是苏珏的哥哥,是这间小小音乐堡垒的守护者与建造者。
工作室不大,却处处透着用心。除了苏婉留下的那架饱经风霜却音色依旧温润的立式钢琴,只有几把给孩子们准备的彩色小椅子,墙上挂满了苏珏充满奇思妙想的画作——微笑的太阳、会跳舞的音符、手拉手的小人。崔憬教的不仅是那些天赋异禀的琴童,更多是像苏珏一样,在声音世界里存在天然屏障,却依然渴望用心灵感受旋律震颤的孩子。他用夸张而生动的手语、丰富的面部表情、甚至整个身体的律动,耐心地引导他们去“听”风的歌唱、“看”雨的节奏。过程缓慢,有时甚至令人沮丧,但当某个聋哑孩子第一次随着他的动作,笨拙却充满喜悦地在鼓面上敲击出有节奏的回应时;当另一个自闭症的孩子在琴键上胡乱按下一串音符,然后因为那触感和振动而露出难得的笑容时;尤其是看着苏珏沉浸在只有她能感知的音乐世界里,脸上那安然自足的神情——崔憬心中那片被仇恨和污秽浸染过的焦土,才仿佛真正被甘泉滋润,萌发出脆弱却无比珍贵的新绿。
偶尔,在深沉的夜里,当苏珏睡去,他独自一人轻轻擦拭那架承载了太多记忆与情感的钢琴时,生母小芸模糊而悲苦的面容、苏婉临终前哀伤又释然的眼神、何建雄被捕时那怨毒的凝视,仍会如幽灵般无声地掠过脑海,带来一阵熟悉的窒息感。但很快,苏珏睡梦中无意识翻身带起的细微窸窣声,或是她白天画下的那幅色彩明快、画满了向阳花朵的涂鸦,就会像一双温暖的小手,将他从冰冷的回忆深渊拉回现实。
赎罪的路很长,也很重。他选择背负着过往的十字架,在这弥漫着松香与琴声的方寸之地,用余生去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琉璃般纯净的宁静。他不再是“崔憬”,他只是苏珏的哥哥,是这些特殊孩子们笨拙的音乐引路人。每一步,都踏在光里,每一步,都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