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瓶水，苏沐并没有喝完。
他大概只喝了三分之二，便小心翼翼地将瓶盖拧紧。剩下的三分之一，在瓶子里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荡，像他此刻那颗同样无法平静的心。他想把这瓶水留到下一次休息时再喝，这不仅仅是出于节约，更源于一种近乎偏执的珍惜。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太珍贵，他想让它的余温停留得更久一些。
林晏尘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奇妙的安宁。苏沐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人，林晏尘正曲起一条腿，手肘随意地搭在膝盖上，目光望向操场上那些追逐打闹的同学，眼神里带着轻松的笑意。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松弛而自信的气场，仿佛天生就该是人群的中心。
苏沐悄悄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脚边的几只蚂蚁，它们正合力搬运着一小块饼干屑，忙碌而专注。他想，自己或许就像这些蚂蚁中的一只，渺小、沉默，在巨大的世界里，沿着既定的、无人问津的轨道前行。而林晏尘，则是天空中那轮耀眼的太阳。
蚂蚁，怎么会和太阳产生交集呢？
“嘟——”
休息结束的哨声再次响起，将苏沐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林晏尘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动作干脆利落。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坐在地上的苏沐，说道：“走吧，要集合了。”
“嗯。”苏沐应了一声，也跟着站起来。因为坐得久了，他的腿有些发麻，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林晏尘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他，但手伸到一半，又停在了半空中。他似乎觉得这个举动有些唐突，便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只是多问了一句：“没事吧？”
“没事。”苏沐稳住身形，摇了摇头。他看到了林晏尘那个悬停在半空中的动作，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暖流。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回队列。林晏尘径直走向了队伍的最前方，而苏沐，则像一只习惯了躲藏的寄居蟹，悄无声息地溜回了队伍里那个属于他的角落。
仿佛刚才那十分钟的交集，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太阳回到了天上，蚂蚁也回到了地上。
接下来的训练，苏沐的状态好了很多。那瓶水带来的清凉感依然在他体内循环，更重要的是，某种心理上的慰藉，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不少。他的动作虽然依旧算不上标准，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僵硬和错乱。
教官的注意力，也从他这个“老大难”身上移开，转向了其他几个同样不协调的同学。苏沐终于得以短暂地“隐身”，这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又一次休息时间，哨声刚落，几个男生就围到了林晏尘身边。
“尘哥，走啊，去小卖部搞两瓶冰可乐去！”一个身材微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的男生提议道，他是班里的体育委员，叫赵鹏。
“就是就是，热死了！我请客！”另一个高个子男生附和。
“你们去吧，我有点累，想歇会儿。”林晏尘笑着摆了摆手，拒绝了他们的邀请。
他没有去小卖部，也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而是独自一人走到了操场边的草坪上坐下。那片草坪因为经常被踩踏，已经有些斑秃，露出下面黄色的泥土。
苏沐像往常一样，抱着那瓶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水，走到了他习惯待的那个单杠下的阴影里。他看着坐在不远处草坪上的林晏尘，心里有些疑惑。他以为，像林晏尘这样的人，会永远被朋友和热闹包围，从不会有落单的时候。
就在这时，让他始料未及的一幕发生了。
林晏尘像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忽然转过头，目光精准地越过十几米的距离，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一次，苏沐没来得及躲闪。
四目相对。
林晏尘的眼神很亮，在午后的阳光下，像两颗剔透的黑曜石。他看到苏沐后，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他抬起手臂，朝着苏沐的方向，用力地、大幅度地招了招手，甚至还用口型对他说了两个字。
苏沐读懂了。
他说的是：“过来。”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苏沐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巨大的恐慌和无措，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看到，随着林晏尘那个招手的动作，周围好几道目光都“唰”地一下，聚焦到了他这个偏僻的角落里。
那些目光里，有赵鹏他们几个男生的不解和好奇，有几个女生的窃窃私语，甚至还有不远处王建国那审视的、带着一丝探究的眼神。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舞台中央，却忘了台词的蹩脚演员，所有的灯光都打在他身上，让他无处可逃。他的手脚瞬间变得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过去？
要他穿过这十几米的距离，穿过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走到那个耀眼的人身边去？
不，他做不到。
这十几米，对他来说，仿佛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鸿沟的那一头，是阳光、是热闹、是属于林晏尘的世界。而这一头，是阴影、是孤单、是他早已习惯了的、安全的角落。
林晏尘还在看着他，手臂依然举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带着一种耐心和等待。
苏沐的喉咙发紧，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轻轻地、但又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迅速低下头，假装在整理自己那双一尘不染的鞋子的鞋带，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值得他全神贯注研究的东西。他用这个动作，狼狈地切断了与林晏尘的对视，也切断了那份让他心慌意乱的邀请。
他不敢抬头去看林晏尘的反应。他想，他一定很失望吧。或者，会觉得他是个不识好歹的怪人。被拒绝的善意，会不会变成下一次疏远的理由？
苏沐的心里乱成一团麻。他有些后悔，但如果再来一次，他知道自己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就像一只胆小的蜗牛，好不容易被人从壳里引诱出一点点触角，却又在感受到外界目光的瞬间，立刻缩回了那个坚硬、安全、却也冰冷孤独的壳里。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他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的面前。
苏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僵硬地、缓缓地抬起头。
是林晏尘。
他竟然走了过来。
“你怎么不去？”苏沐听到自己干涩地问道，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林晏尘在他身边坐下，姿势和他之前一样随意。他看着苏沐，眼神里没有苏沐想象中的失望或不悦，只有一点点纯粹的好奇。
“我叫你过来，你为什么摇头？”他直接问道，语气坦然而真诚，不带一丝责备。
苏沐被他问得愣住了。他没想到林晏尘会如此直接。他该怎么回答？说我害怕别人的目光？说我觉得自己不配和你坐在一起？这些盘踞在他内心的、阴暗潮湿的想法，无论哪一个，都无法宣之于口。
他沉默了半晌，最终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我……习惯一个人待着。”
这是一个听上去有些冷漠，但却最安全的答案。
林晏尘看着他，沉默了几秒钟。苏沐以为他会就此放弃，转身离开。
但林晏尘却笑了。他伸出手，从苏沐手里拿过那瓶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水，拧开，喝了一口。然后，在苏沐震惊的目光中，他把水瓶又递了回来，说了一句让苏沐完全意想不到的话。
“那现在，就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