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村的清晨,总带着露水与烟火气。
天光初破,仓堂外早已有三五村人簇立,手里捏着契纸、木牌和竹签,神色各异。
“今天真是来选举的?”赵旺头还穿着旧棉袄,一边扯着烟袋锅子,一边凑在门口打听,“说是要票选仓务问责人?”
“不是说庄头说了算吗?现在还让我们投票?”
“你以为还是原来那套?现在谁敢一个人说了算,怕是要被林疯子……不,林头领用魂契把他锁门口。”
“嘿,话不能乱说,人家这套……现在不都叫‘丰田制度’了?”
话虽玩笑,但众人面上的神色却多是新奇和认真。
今日是“仓魂问责日”,也是“众签问责”机制首次试水。
依照仓堂新立章程,每月月中若发现粮务、灶务、夜更等事务有误,众人可提“疑点条”,由仓中三位轮值讲榜人说明情况,经众人签牌投票,决定是否追责、劝退或罚契。
讲榜堂内早已铺开一张纸布,上面以墨笔写着当月五项仓中异动——
灶务米账对不齐;
夜更第三组未查仓;
某井水质异;
某织仓草账有异;
灶房米虫增多,疑有老米未清。
其中最惹眼的,便是第一条。
“灶务米账对不齐”的那一栏下,已有人用炭笔大字标出“差一斤六两”,且注明为“第三日早灶”。
众人啧啧,猜测声不断。
林晚烟站在后侧,却并未急着出声,只是在观察众人的反应。
这是她推动“魂契问责制”的第一步,一步走稳了,制度就能自转——而不是靠她一人强撑。
此时,孙六娘终于走上台前。
她穿着灰布短褂,脚下布鞋沾着未擦净的灶灰,抱拳鞠了一躬,开门见山:
“那天早灶,是我当头。”
众人一哗。
“你自己认了?”
“不是说那天你肚子疼,叫了你闺女来帮一把么?”
“杏儿小小年纪,怎么撑得起一大锅粥?”
孙六娘神色不变:“我确实有病在身,可当灶的是我,账对不上,也是我来认。”
她说罢,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魂契副本,递到讲榜台前。
“我申请‘自记三责’,未来三旬,不领灶米,不参与分粮,照旧上灶。每旬手书灶记一份,张榜示众。”
此话一出,连林晚烟都挑了挑眉。
“三责”制度,是她从前制订给“严重轻契”之人作为惩戒备选的,没想到孙六娘会主动提出来。
讲榜堂陷入短暂安静。
片刻后,有人沉声道:“孙嫂子你这性子……真有两下子。”
“早干嘛去了?早些有你这份担当,也不至于仓堂被人看笑话。”
“哎,讲起来我闺女还吃过你灶头的饭团,这两天说不对味了,原来是你缺米……”
孙六娘被一连串话砸得面红耳赤,却始终未解释一句,只抿唇,低头站定。
却有人忽然出声:“说不定根本不是嫂子手滑,是有人……悄悄改了米账?”
这一句轻飘飘,顿时像扔进水潭的石头,激起层层涟漪。
林晚烟眼神一凛。
她看向人群中那个声音源头——正是前两日与赵杏儿在后灶口起争执的织仓女,柳家大媳妇。
那人眼神游移,却故意放大声音:“我昨儿还看见灶房米柜有人动过,锁都没锁好。你们说说,是不是有‘人心不足’想私吞?”
此言一出,围观者立时炸锅。
“啥?谁干的?”
“这可不是小事!仓米动不得的!”
“唉,不是我说,丰田制好是好,就怕混水摸鱼的太多,魂契不是画画就行——得有人盯!”
众议纷纷。
林晚烟心中却越发警惕——这些质疑来得太快、太整齐,不像是偶然,更像是——蓄谋已久。
她悄然看向沈砚之,却见后者面无表情,似在计数。
下一刻,他向讲榜台靠前一步,轻声道:“若真有人擅动仓米,便查。”
“自灶房至仓柜,皆有人当班,皆有名签。只需将每一份当日魂契翻出,对时对签,再调出柴房当日火候记录,即可查出是否如实用米。”
“此事不难,难的是……你们,愿不愿意信。”
众人安静下来。
片刻后,有人小声:“我愿查。”
“我也愿。”
林晚烟终于出声:“今日起,仓堂公开‘当日魂契+分米用料表’,所有仓务者皆可调阅;每旬一清,一月一查。”
“此外,灶头账由仓外三人轮查,笔账不入灶房,由夜更组公记。”
“魂契若真有人弄虚作假,第一个记我名。”
这话掷地有声。
那柳家大媳妇一时面色青红交加,却再也不敢出声。
当日晚些。
后山水井边,已围了两层人。
“你们看这柴沫子——都糊了!”
“谁那么缺德?往井里扔这种东西,喝了不死人也要拉三天肚子!”
“是外村人吧?我们自家人谁舍得这样糟蹋水源!”
林晚烟蹲在井沿旁,仔细察看井壁上新旧痕迹。
水面已被捞净,但砖缝处仍有浅灰一层残渣,靠近井口有一块明显新削的石头纹理。
赵杏儿一把抱住水桶,红着眼睛说:“我昨儿刚来挑水的时候没事的,一定是夜里才投的!”
“你可记得是谁最后一个来打水?”林晚烟问。
“我不清楚……”她咬咬牙,“但我听见狗叫,是后山那边,有两次,挺凶。”
“后山?”林晚烟眼神一动。
她猛地转身:“小喜子!你昨夜巡更,是不是守过南口?”
小喜子正跑来,手里还捏着两块豆渣饼:“林姐姐我昨儿看见脚印了!就在赵湾林子边,朝这边来的,鞋印很深,还带泥。”
“有多新?”
“很新!我拿树枝戳过,没干透!”
林晚烟沉下脸:“通知夜更组,今晚开始守双岗。”
她再看向赵杏儿:“井边今夜你别守,我来。”
赵杏儿想争,却被林晚烟按住肩:“你力气不够,今晚的事情,我要看得清清楚楚。”
天光将尽,远山一线灰蓝。
神农村的水井,在这静夜之下,仿佛成了下一场风波的眼。
夜里风紧。
神农仓后山的水井边,一根麻绳从井口垂下,拴着一只葫芦形的青瓷水瓢,随着风晃荡,发出“咯咯”轻响。
林晚烟背靠着井边老槐,披了件裹着草灰的旧披肩,身边放着一盏用桐油点燃的小灯笼,灯焰摇曳,映出她蹙起的眉心。
脚边的小毛球打了两个喷嚏,一头扎进她膝盖边的披风里。
“怕冷你还要跟。”她轻声笑,揉了揉毛球的脑袋,“要不下次也给你发个夜更值?”
小狗哼哼两声,尾巴一扫,啪地扫掉她膝边的半块烧麦皮。
林晚烟叹口气,捡起来丢进远处灰坑。
这一夜,静得反常。
她已经守了近两个时辰。
草丛无响,水面无动,就连山林间的风声都像是被刻意压低。
忽然,“沙沙”一阵细响,从山脚方向传来。
她立刻将灯熄灭,身体压低。
月色微弱,却依稀可见井边影动。
一个人影轻手轻脚地靠近水井,身材瘦高,步子轻却急,手里好像还抱着个什么东西。
“慢点,再快点就滚进井里了……”那人自言自语,声音压得很低,嗓音却带点熟悉的鼻音。
林晚烟心中一动。
是王老三的小子?
只听那人嘟囔:“不让我借水?不让我喝井?谁管我?老子今天就让你们这‘魂契仓’出点岔子……”
“啪!”
那人将一团湿糊糊的东西丢入井口,溅出水花。
林晚烟倏然起身,手中火折子一点,灯笼重燃,照亮了那人惊慌的脸——
“王大驴子!”
“林、林疯子?”王大驴子吓得脸都白了,扭头就跑。
“跑?”林晚烟身形极快,几步追上,一把揪住他衣领往地上一按,“说,谁指使你的?”
“我、我就是自个儿不痛快!”王大驴子喊,“我那天偷喝口水,就被你们挂榜罚粮,老子又没淋死谁!”
“水井是村命!你是喝水的,不是拉屎的!”
林晚烟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喝道:“你要是真的就为了泄愤,扔烂柴,那你不至于躲到夜里,还拿糯浆裹草灰再加油面——你那是做鬼不是做祟!”
王大驴子愣住,嗫嚅道:“我、我、我……”
“是谁?是外村的?还是镇上的?”林晚烟步步逼近,“他们给你什么好处?”
“是……是镇南坊的刘货行!”王大驴子终于招了,“他给我三吊钱,说只要让我往井里放点东西,弄点‘不干净’,让你们仓田出事,他就让我在镇里谋个碾米行小工……”
“碾你娘的米。”林晚烟冷笑,转身朝不远处吹了个唿哨。
林狗子、小喜子、二柱哥立刻从草丛里跳出,手脚利落地将王大驴子捆了,嘴也封上。
林晚烟眯了眯眼,望向井水。
此事,不止一人。也不止一井。
第二日一早,林晚烟带着人将王大驴子扭上仓堂。
赵旺头一开始还拍桌子:“林头领你这是仗势欺人!昨晚不过撒尿撒远了点,你就要拉人上魂契榜?”
“他不是撒尿,是撒污。”
林晚烟将一袋糯浆草灰油布掀开,一股馊味立刻冲了出来,吓得赵旺头往后跳。
“这是从咱后山井里捞出来的。”林晚烟冷声道,“昨夜,我人赃并获。你们再敢说他无罪,我把魂契直接烧了。”
讲榜堂一片寂静。
孙六娘咬牙道:“他不是仓人,不该进灶口,不该碰井口,更不该……做污水坏民仓。”
“按魂契规,可罚‘外犯一户三旬不享仓利’,可行否?”
“行。”沈砚之平静道,“但有一条,你们若要按制,那便得立字为据。”
他抬手展开一张纸,是昨夜他连夜写下的“仓犯外案起草式样”。
纸面上,有三条:
其一,明指“水井为仓魂根源”;
其二,首次污犯者,公开罪;
其三,重犯者、幕后者,逐一查根。
“我要让大家知道,仓不是我的,也不是晚烟的,是你们的。”他轻声道,“你们不护,仓就护不了你们。”
众人沉默半晌,竟有人低声应:“是。”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声音加入。
“是。”
“我赞同。”
“咱不能让外人拿咱们的仓水做生意!”
这一天,神农仓头一次立起了“水井魂契”附条,一石碑一炭笔,立在井边,刻着七个字:
【水魂在,人心通渠】
夜里,沈砚之在屋中翻看一摞纸。
那是从镇南坊传回来的买卖单——上头有一行细小的批注:
【刘货行与赵家老坊近两月银粮对流频繁,疑为收仓设局。】
他拧起眉,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
“果然,这次不是试探,是布局。”
“神农的粮,已被盯上。”
他低声道。
屋外,雨点突至,洒落在窗棂上,如碎玉落盘。
而另一边,林晚烟还站在丰田仓外,看着新立起的水魂碑,神色前所未有的沉静。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
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