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姝妹妹脸色怎么如此难看？可是身体又不适了？”
那温和清越、如同玉石相击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威压，在张立红身侧响起，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打破了周遭紧绷到极致、几乎要凝固的空气。
张立红猛地侧头，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李昀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侧半步之遥。他今日穿了一身低调的墨青色云纹锦袍，玉簪束发，身姿挺拔如松柏。他脸上带着温润的浅笑，琥珀色的眼眸如同暖阳下的湖泊，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惨白如纸、惊魂未定的狼狈模样。那笑容温和依旧，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由赵婉茹挑起的、足以将她撕碎的恶意风暴，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闹剧。
他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介入，姿态从容优雅，瞬间将张立红从秦烈那冰冷如刀的目光和宋先生那深潭般的注视焦点中隔开，也挡住了赵婉茹那怨毒得意的视线。
“殿……殿下……”张立红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如同风中残烛。
李昀并未看她，目光温和地转向脸色微变的赵婉茹，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赵小姐，玉姝妹妹落水后身体一直欠安，需静心休养。方才人多气闷，想是又有些不适了。本王见她面色不佳，正欲带她寻个清静地方歇息片刻，不知可否行个方便？”他的语气谦和有礼，如同在商量一件小事，但那“本王”二字和他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上位者威仪，却让赵婉茹脸上得意的笑容瞬间僵住。
“世子殿下……”赵婉茹不甘心地咬了咬下唇，试图辩解，“我方才只是……”
“赵小姐关心玉姝妹妹身体，本王心领了。”李昀微笑着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目光扫过赵婉茹身后那两个面露怯意的跟班贵女，最后落在赵婉茹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上，“只是，玉姝妹妹如今需的是清净，而非喧扰。想必赵老夫人寿宴大喜，赵小姐身为东道，定是诸事繁忙，本王就不多叨扰了。”他微微颔首，姿态优雅，却带着一种无声的逐客令。
赵婉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在身份尊贵的端王世子面前，她那点尚书千金的骄纵根本不够看。李昀字字句句都在“关心”张玉姝的身体，又抬出“老夫人寿宴”提醒她分寸，她若再纠缠，就是不识大体，搅扰寿宴。她只能强压下满腔的怨毒和不甘，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世子殿下说的是……是婉茹莽撞了。张妹妹……你好生歇息。”说罢，恨恨地剜了张立红一眼，带着跟班悻悻离去。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在李昀出现时便已悄然平息，此刻更是鸦雀无声。众人看向李昀的目光充满了敬畏，看向张立红的眼神则变得复杂难辨——有探究，有羡慕，也有忌惮。能被端王世子如此维护，即便是个“离魂症”的疯子，也绝非寻常！
李昀这才仿佛刚注意到角落里的秦烈和宋先生，他转向二人，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笑容，微微拱手：“秦将军，宋先生。方才一点小事，扰了二位清谈，失礼了。”
秦烈紧锁的剑眉并未舒展，冷峻的目光在李昀和张立红之间扫视了一下，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悦，最终只是生硬地抱拳回礼：“世子言重。末将告退。”说罢，看也不看张立红，转身大步离去，玄色披风在身后带起一阵冷风。
那位宋先生则显得从容许多。他面容清癯，约莫三十许岁，眼神平静深邃，如同古井无波。他对着李昀微微躬身，声音平和：“殿下客气。宋某也先行一步。”他的目光在李昀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若有似无地扫过张立红那张依旧苍白的脸，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达灵魂深处，让张立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随即，他也转身，不疾不徐地消失在宾客之中。
一场险些将她彻底撕碎的危机，就这样被李昀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张立红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她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还能走吗？”李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依旧是温和的，却听不出多少温度。
张立红咬着牙，点了点头。她不想在他面前再露出更多狼狈。
“绿翘，扶好你家娘子。”李昀吩咐了一句，便转身，朝着相对僻静的后花园方向走去。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
张立红在绿翘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穿过喧嚣的宴席厅，步入花木扶疏的后园小径，周围终于安静下来。晚风带着花香拂过，却丝毫吹不散张立红心头的冰冷和沉重。
李昀在一处临水的石亭前停下脚步。亭子四面通透，视野开阔，能清晰看到不远处宴席厅的灯火通明，却又保证了谈话的相对私密。
他转过身，背对着亭外的粼粼水光，月光勾勒出他颀长挺拔的身影。脸上那层温润的面具瞬间褪去，琥珀色的眼眸在阴影下显得冰冷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直直刺向张立红。
“张玉姝。”他开口，声音清冷，再无半分刚才的温和，“本王需要一个解释。”
张立红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果然！刚才的维护只是表象，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她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殿下要什么解释？”
“本王让你看，让你听，不是让你成为众矢之的！”李昀的声音陡然一沉，带着冰冷的怒意，“赵婉茹为何能精准地抓住你的把柄？你盯着秦烈和宋清远看什么？看得那般入神，连被人欺到身后都毫无察觉！”
秦烈？宋清远？原来那位藏青文士叫宋清远？还是王府的幕僚！
张立红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李昀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她知道，此刻任何退缩和软弱，都会被他视为心虚。
“殿下让臣女留意‘不同寻常’的宾客互动。”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后的孤注一掷，“臣女看到了。秦将军与宋先生交谈时，情绪似乎颇为激动，甚至……有肢体上的冲动，但被宋先生以言语安抚压下。两人之间，绝非寻常同僚关系，更像……更像一种压抑的、紧绷的……同盟？或者……掌控与被掌控？”她将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那种强烈张力，尽量用李昀能理解的语言描述出来。
她顿了顿，直视着李昀骤然变得幽深的眼眸，继续道：“至于赵婉茹……她恨我入骨，在赏春宴上被我落了面子，今日不过是伺机报复罢了。她故意曲解我的‘离魂症’，意图让我在众人面前再次出丑，彻底坐实我疯癫之名，更想借秦将军和宋先生的身份，将事情闹大，牵连殿下！”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这些话半真半假，却也是她此刻能想到最有力的辩解。
李昀沉默地看着她。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的光影，让人看不清他确切的表情。石亭内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水面的细微声响。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看得倒是仔细。”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带着一丝重新评估的意味。“秦烈性情刚烈如火，宋清远……心思缜密如渊。两人之间确有龃龉。你能察觉到，倒也算……不枉本王一番‘教导’。”
这算是……认可了她的“眼力”？
张立红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一丝。
“但，”李昀话锋一转，声音骤然转冷，“赵婉茹之事，你难辞其咎！若非你昨日在赏春宴上口无遮拦，授人以柄，今日何至于此？你可知，今日若非本王及时出现，后果如何？”
张立红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可知秦烈是何人？北境骁骑将军，手握实权，性情暴烈，最恨被人窥探议论！宋清远又是何人？他乃本王父王最为倚重的幕僚，智计百出，深不可测！今日若让赵婉茹那蠢货将污水泼到你身上，再牵连上他们二人……”李昀的声音如同淬了冰，“你以为，你这颗棋子，还有存在的价值吗？本王不介意亲手将一颗惹祸的棋子……碾碎！”
“棋子”二字，如同钢针狠狠扎进张立红的心脏！屈辱、愤怒、不甘瞬间冲上头顶！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燃起了清晰的怒火，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彻底物化后的反抗！
“殿下！”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尖锐，“在殿下眼中，我张玉姝不过是一颗可以随意摆布、随时丢弃的棋子！我认！我这条命是殿下救的，也随时可以被殿下收回去！但殿下别忘了！”
她向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触到李昀冰冷的衣袍，那双漂亮的杏眼因为愤怒而亮得惊人，毫不畏惧地迎视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棋子也有棋子的用处！殿下要我看透人心，洞察异常，不正是看中了我这双‘离魂症’带来的‘异常’之眼吗？今日若非我这颗‘棋子’看到了秦将军与宋先生之间的不寻常，殿下又怎能知晓他们之间并非铁板一块？又怎会知道赵婉茹背后的赵家，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借机生事，甚至……可能想攀咬上殿下您？！”
她的话如同连珠炮，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清晰的逻辑，竟让李昀那冰冷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
“赵婉茹今日所为，看似针对我，实则矛头直指殿下您维护之人！她敢在自家寿宴上如此放肆，背后若无人授意或默许，她区区一个闺阁女子，何来如此胆量？！”张立红越说思路越清晰，穿越前看过的无数宫斗宅斗剧情节在脑中飞速闪过，“她父亲赵尚书，今日与您提及北境军务的那位大人，还有那位严大人……他们的言谈，殿下难道就不觉得……太过‘顺畅’了吗？像是……像是故意说给旁人听的？”
李昀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审视，而是多了一丝极其浓重的、如同实质般的锐利和……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他看着眼前这个刚刚还瑟瑟发抖、此刻却如同炸毛小兽般散发出惊人锋芒的女子，看着她那双燃烧着愤怒和不屈火焰的漂亮眼睛，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她灵魂深处那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跳脱却异常敏锐的特质！
石亭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张立红急促的呼吸声和李昀深沉的目光在无声交锋。
良久，李昀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罕见地勾起了一个弧度。那不再是温润如玉的浅笑，也不是冰冷嘲讽的弧度，而是一种……带着奇异兴味和一丝棋逢对手般玩味的笑意。
“呵……”一声低沉的笑从他喉间溢出，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他缓缓伸出手，不是威胁，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欣赏的姿态，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张立红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如同上好细瓷般的脸颊。那触感如同羽毛，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酥麻和掌控力。
“张玉姝……”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声音低沉磁性，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蕴含着更深沉的力量，“本王似乎……小瞧了你这颗‘棋子’。”
他的指尖停留在她的下颌，微微用力抬起，迫使她与自己对视。琥珀色的眼眸如同漩涡，清晰地映出她眼中尚未褪去的愤怒火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记住你今日的锋芒。”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和不容置疑的命令，“也记住你的身份。当好你的‘棋子’，替本王……看透这长安城的魑魅魍魉。若你能证明你的价值……本王不介意，让你这颗棋子，活得更……有价值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