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走了，韦大哥。”乐思声音很稳。
韦一点头，没说话。
他走到水潭边，弯腰在石缝里摸索片刻，掏出一块硬物。是钱尼那块木腰牌，边缘刻着“钱”，背面是“色悦门”三个小字。
冰冷的木头硌着掌心。父母的影子、李仲倒下的身影、乐霸被暗红锁链淹没的瞬间……所有画面带着血腥气冲撞上来。
他五指猛地收紧，指节捏得发白，木牌边缘几乎要嵌入皮肉。
复仇的火在血管里烧。
藤蔓遮掩的洞口幽深如兽口。两人一前一后钻出，外面是荒僻的山林。
武都的方向，隐在重重山峦之后。
武都城头高耸，灰黑色的砖石在暮色里沉默。城门依旧盘查森严，但气氛迥异。
钱尼，紧接着是钱虎，钱家的哀悼事还没停。
空气里浮着血腥味，淡了，但没散。
“爹…”乐思喉咙里滚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又猛地咽回去，只剩下急促的呼吸。
她猛地转向韦一，眼里的脆弱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焦急取代：“乐谈！我弟弟！他…他那天没跟我去钱府！”
韦一心头一沉。那个掀翻说书摊、吼着“他们撒谎”的少年身影浮现出来。
夜狐核心尽没，外围被血洗，一个半大孩子，能躲到哪里？
“找。”韦一的声音低沉干脆，像淬了冰的刀锋。
两人像两道融入暮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回城内。
第一站是城西那间熟悉的破庙。佛像后的暗门敞开着，里面一片狼藉。石桌被掀翻，地上散落着碎裂的陶碗和干涸发黑的血迹。空气里残留着浓重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乐思疯了似的在每一个角落翻找，掀开每一块破布，手指沾满灰尘和污垢。“乐谈！乐谈！”她的呼喊在空荡的地下空间里撞出回音，只有死寂回应。
没有乐谈。甚至没有一丁点他留下的痕迹。
城外二十里，夜狐召开大会的那座小寺庙，景象更惨。院墙塌了大半，焦黑的木头横七竖八地戳着，显然被大火烧过。浮屠塔歪斜欲倒，后殿只剩下几根熏黑的石柱支棱着。地面是黑褐色的，分不清是泥土还是凝固的血。几只乌鸦停在焦黑的梁上，发出刺耳的“嘎嘎”声。
乐思站在废墟中央，身体微微发着抖。她蹲下身，抓起一把混杂着炭灰和不明硬块的泥土，用力攥紧，黑灰从指缝簌簌落下。没有，什么都没有。弟弟就像被这场大火彻底抹掉了。
她抬起头，脸上沾着灰，眼神空洞得吓人。韦一走过去，沉默地按住她颤抖的肩膀。那单薄的肩胛骨在他掌心下绷得像石头。
“还有地方。”韦一的声音不高，却像钉子敲进木头，“乐霸前辈平日落脚的地方，不止一处。”
乐思猛地一震，像是被惊醒。她用力抹了把脸，眼神重新聚焦，燃起一种偏执的光：“对！城南！城隍庙后巷！爹有个备用的地方，连孙泰都不知道！”她转身就走，步伐快得像要逃离这片绝望的焦土。
城隍庙后巷曲折狭窄，弥漫着一股陈年的尿臊味和垃圾腐败的气息。乐思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死胡同，尽头是一扇几乎被杂物堵死的破旧木门。她拨开几捆发霉的稻草，露出门板上一道不起眼的划痕。
“就是这儿。”她声音发紧，伸手去推那扇歪斜的门。
吱呀——
门没锁，应声开了条缝。一股浓烈的血腥混合着草药和伤口溃烂的恶臭猛地冲出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乐思浑身一僵。
破庙里光线昏暗，只有墙角一堆将熄未熄的篝火发出微弱红光。一个枯瘦的身影蜷在火堆旁的烂草堆上，身上胡乱盖着几块分不清颜色的破布。
“福伯？！”乐思失声叫道，扑了过去。
草堆上的老者闻声，极其艰难地动了动。他脸上糊满了干涸的血污和脓液，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另一只勉强睁开，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好半天才聚焦在乐思脸上。
“小…小姐？”老者的声音嘶哑破碎，像破风箱在拉扯。他正是当日在夜狐大会上主持、后来站在乐霸身后的那位心腹老者。
“是我！福伯！是我！”乐思跪在他身边，想碰他又不敢，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您怎么…乐谈呢？您看到乐谈了吗？”
听到“乐谈”二字，福伯那只完好的眼睛里陡然爆发出强烈的情绪，是恐惧，是刻骨的恨。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猛地咳起来，一大口暗红发黑的血块喷在胸前的破布上，恶臭更浓。
“小…小公子…”福伯喘得像要断气，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乐思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钱…钱家…抓走了…”
“啊！”乐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的尖利。
福伯的独眼死死瞪着虚空，仿佛看到了极其恐怖的景象：“那天…败了…到处都是血…钱家的黑皮狗…挨个补刀…小公子机灵…藏在水道口…被…被揪出来了…”
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痛苦地弓起，“…他们没当场杀…说…说小公子是块好‘料’…要带回去…‘归正’…”
“归正？”韦一蹲下身，声音冷得像冰渣，“什么是‘归正’？”
福伯浑浊的眼里充满了绝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他…他们说…要用…用‘树’…剥掉小公子的‘壳’…灌进…灌进钱家的‘光’…炼成…炼成只听钱家号令的…刀…”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抓着乐思的手猛地一松，整个人瘫软下去，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进气声，瞳孔开始涣散。
福伯喉咙里最后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身体猛地一挺，随即彻底瘫软不动。那只独眼圆睁着，凝固着无边的恐惧和怨恨。
乐思呆呆地看着福伯咽气，眼泪无声地流了满脸。韦一沉默地脱下自己那件相对干净的外衫，盖在福伯脸上，遮住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