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训过半时,邢成义对着宿舍镜子挠了挠头发——额前的碎发已经能遮住眼睛,后颈的头发也蹭得衣领发痒。正琢磨着要不要找把剪刀自己对付两下,陈露端着洗好的衣服从外面进来,看见他这副样子,噗嗤笑了:“你这头发再留下去,该能扎小辫了。基地规定仪容要整洁,我知道村头有个理发店,带你去剪剪?”
邢成义愣了愣。他来培训前特意剪了短发,没想到二十多天过去,头发长得比在老家时还疯。“村里的理发店?能行吗?”他有点犹豫,印象里老家的理发店就一张转椅、一把推子,剪出来的发型不是板寸就是“锅盖”。
“放心吧,张师傅剪了二十多年头发,附近工厂的工人都找他剪。”陈露把晾衣绳系好,“正好我要去村里超市买牙膏,顺路。”
两人沿着培训基地后门的水泥路往外走。大福庄的午后很安静,路边的老槐树把影子拉得老长,几个老太太坐在墙根下择豆角,竹篮里的豆角带着新鲜的泥土气。邢成义踩着树影往前走,忽然觉得脚下的路很熟悉——老家村口也有这样的水泥路,夏天傍晚他总光着脚在上面跑,脚心能感受到石子的纹路。
“你看那栋红砖墙的房子,就是理发店。”陈露指了指前面。邢成义抬头望去,理发店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小张理发”,门口摆着两盆月季,花瓣被晒得有点蔫,却还是精神地立着。
推开门时,叮铃铃的风铃声响了起来。店里就一张黑色转椅,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明星海报,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师傅正给一个中年男人剪头发,推子嗡嗡的声音里,混着收音机里的评书。
“张师傅,给我这同事剪个头发。”陈露熟门熟路地打招呼。张师傅抬头瞅了邢成义一眼,嗓门洪亮:“小伙子头发是该剪了,要啥样的?”
邢成义想了想:“利落点就行,别太张扬。”张师傅笑了:“放心,保准让你看着像个干活的样。”
转椅转起来时,邢成义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培训这些天晒黑了点,下巴上冒出点胡茬,眼神却比刚来时亮了不少。张师傅的推子走得又稳又快,碎发簌簌落在围布上,他没像城里理发师那样不停地搭话,只在剪到鬓角时问了句:“这边留多点还是少点?”
“少点吧,凉快。”邢成义说。镜子里的张师傅点点头,手指在他耳后捏了捏,推子贴着耳廓走了一圈,利落又舒服。
陈露没在店里等,说去超市逛一圈,剪完了在门口汇合。邢成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短了之后,额头露出来,整个人确实精神了不少。他想起刚到培训基地那天,对着镜子整理衣领时的拘谨——那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是“临时来培训的”,现在却慢慢有了“要在这行好好干”的念头。
“好了,你看看。”张师傅关掉推子。邢成义摸了摸头发,茬子短短的,手感很清爽。他掏出手机想扫码付钱,张师傅却摆手:“十五块,现金也行。”邢成义翻了翻口袋,刚好多出一张二十的,张师傅接过钱,从铁盒子里找了五块钢镚,叮当放在他手心。
走出理发店时,陈露正站在月季花丛旁等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剪得不错啊,看着像个正经服务员了。”她笑着打量他,“我给你买了瓶冰红茶,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
邢成义接过来,瓶身的凉意顺着指尖窜上来,很舒服。“谢了,回头我给你买瓶果汁。”他说。
“不用客气。”陈露往超市走,“再去给我妈买点BJ的酱菜,她上次打电话说想吃。”
村里的超市很小,货架挤得满满当当,老板娘趴在柜台上打盹,货架上的饼干盒落了层薄灰。陈露在酱菜区挑了半天,选了瓶六必居的甜面酱,又拿了袋茯苓饼:“我侄女爱吃这个,上次带回去说比学校门口买的好吃。”
邢成义在旁边的货架上看到了小时候常吃的“大大泡泡糖”,忍不住拿了一包。他小时候跟奶奶住,每次赶集都缠着要泡泡糖,奶奶总说“这玩意儿嚼着不顶饿”,却还是会掏出皱巴巴的一块钱给他买两包。
“你也爱吃这个?”陈露看见他手里的泡泡糖,笑了,“我弟弟也喜欢,每次见我都要。”
“小时候常吃,好多年没见了。”邢成义把泡泡糖放在收银台上。老板娘被动静吵醒,揉了揉眼睛算账:“酱菜十八,茯苓饼十二,泡泡糖两块,冰红茶三块,一共三十五。”
陈露付了钱,两人拎着塑料袋往回走。太阳开始往西斜,村口的老槐树下,刚才择豆角的老太太们已经散了,竹篮里的豆角不见了,地上留着几个豆荚壳。
“这村子跟你老家像吗?”陈露踢着路边的小石子问。
“有点像。”邢成义望着远处的玉米地,“我老家也有这样的玉米地,夏天傍晚能听见青蛙叫。”
“那你想老家吗?”
“还行。”邢成义扯了扯嘴角,“我妈每周给我打一次电话,说家里的花生快熟了,让我培训结束回去帮忙收。”其实他昨晚还梦到老家的院子,奶奶坐在门槛上剥花生,阳光落在她的白发上,亮闪闪的。
陈露没再追问,只是说:“等培训结束,我也得回老家一趟。我妈说给我介绍了个对象,让我回去见见。”她说着红了脸,赶紧转移话题,“你剪了头发,明天李老师的课上肯定精神。对了,明天要讲投诉处理的升级案例,听说挺难的。”
“嗯,我昨晚把笔记翻了一遍。”邢成义剥开一颗泡泡糖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散开,他试着吹了个小泡泡,啪地破了,糖渣粘在嘴角。
两人并肩走着,影子在水泥路上一前一后地晃。远处培训基地的宿舍楼已经能看见,有人在操场上打篮球,喊声顺着风飘过来。邢成义看着手里的泡泡糖,突然觉得,虽然这里的玉米地、老槐树都像老家,但好像也有了点不一样的意思——比如剪头发时张师傅的推子声,比如陈露递过来的冰红茶,比如李老师讲课时眼里的光。这些东西攒在一起,让“他乡”慢慢有了点“落脚地”的感觉。
快到基地门口时,邢成义把最后一颗泡泡糖分给陈露:“尝尝?能吹泡泡的那种。”陈露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剥开,两人站在门口,对着夕阳比赛吹泡泡,一个接一个的透明泡泡在风里飘着,刚飘到半空就破了,却把两人的笑声留在了风里。
回到宿舍时,同屋的老王正对着镜子比划领带——他明天要参加前厅礼仪的抽查,据说李湘老师对领带系法要求特别严,必须是标准的“温莎结”。见邢成义推门进来,老王赶紧招手:“成义,快来帮我看看,这结是不是太松了?我系了三遍,总觉得歪歪扭扭的。”
邢成义走过去,伸手帮他把领带中间的结捏紧:“你把左边的带子拉得再长点,交叉的时候别着急绕,先把角度对正。”他边说边示范,手指灵活地把领带绕了两圈,最后轻轻一拉,一个挺括的温莎结就成了。老王看着镜子里的领带,惊讶地睁大了眼:“可以啊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上次李老师讲礼仪课,我记了笔记。”邢成义从抽屉里翻出笔记本,上面画着领带系法的步骤图,旁边还标着“绕两圈比绕一圈更显精神”。其实他以前从没系过领带,老家的人出门要么穿夹克,要么穿布鞋,哪用得上这讲究。但上次李老师说“前厅服务员的形象是餐厅的脸面,领带系得歪歪扭扭,顾客会觉得你对工作不上心”,他就特意对着视频练了好几天。
“还是你用心。”老王摸着领带感慨,“我总觉得这些都是花架子,能把菜端稳就行。现在才明白,李老师说的‘专业’,不光是做事,连穿衣戴帽都是。”他顿了顿,又说,“对了,刚才陈露来问你在不在,说她侄女给她发了微信,问泡泡糖什么时候带回去——看来你那包泡泡糖让她记心里了。”
邢成义耳根有点热,赶紧岔开话题:“明天讲投诉升级案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老王立刻愁起了脸:“听说有个案例是‘顾客在菜里发现虫子,要求十倍赔偿’,我要是遇上这事儿,估计得吓懵。”
“别慌,李老师说过,这种时候先别想‘赔不赔偿’,先把‘虫子是不是真在菜里’搞清楚。”邢成义翻开笔记本,指着昨天记的重点,“要是虫子是从外面带进来的,比如顾客的包上沾了,就委婉提醒;要是确实是后厨的问题,就按‘道歉+解决+补偿’的步骤来,实在解决不了就找经理。”
老王看着他的笔记,突然笑了:“你这笔记比教材还清楚,回头借我抄抄?”
“不用抄,我给你拍下来发微信。”邢成义拿出手机,刚要拍照,就听见走廊里传来陈露的声音,她在喊“大家快来看,李老师在操场那边教大家叠餐巾呢”。
两人赶紧跑出去,只见操场边的石桌上铺着块白色餐巾,李湘正站在石桌前,指尖捏着餐巾的一角,轻轻一折,原本平平无奇的餐巾就成了一朵郁金香的形状。周围围了十几个学员,都拿着餐巾跟着学,有人折得歪歪扭扭,像朵蔫了的花,引得大家笑个不停。
“叠餐巾看着是小事,其实是给顾客的‘第一份礼物’。”李湘一边示范一边说,“你想想,顾客刚坐下,看见盘子里放着朵餐巾折的花,是不是比看见一团乱糟糟的餐巾舒服?尤其是情侣约会,一朵玫瑰形状的餐巾,说不定能让他们觉得‘这家店很用心’。”
陈露拿着餐巾试了半天,折出来的玫瑰总像朵喇叭花,急得直跺脚。邢成义在旁边看着,想起昨天在超市买泡泡糖时,陈露说她侄女喜欢折纸,突然灵机一动:“你先把餐巾对折成三角形,再从底边往上卷,卷到顶的时候留个小角当花瓣,最后把边角塞进缝隙里,试试?”
陈露半信半疑地跟着做,没想到真折出个像模像样的玫瑰。“你怎么知道这么折?”她惊喜地问。
“猜的。”邢成义挠了挠头,其实他刚才想起了小时候奶奶教他折纸船的办法——都是先找对称点,再慢慢调整。
李湘看在眼里,笑着说:“邢成义这办法不错——做事别死记步骤,得自己琢磨规律。就像叠餐巾,不管折成玫瑰还是郁金香,核心都是‘对称+美观’,抓住核心,怎么折都好看。”
大家又闹了一会儿,直到天色擦黑才散开。往宿舍走的时候,陈露手里捏着那朵餐巾玫瑰,走两步就看看,像捧着个宝贝。“明天我要把这个放在1号桌,看看有没有顾客夸。”她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袋子递给邢成义,“给你的,我侄女寄来的牛肉干,说让我分给朋友吃。”
袋子里的牛肉干是独立包装的,透着股芝麻香。邢成义捏了一块放进嘴里,嚼起来越嚼越香,像老家过年时奶奶晒的牛肉干。“挺好吃的,你侄女手真巧。”他说。
“她跟着我妈学的,总说要当美食家。”陈露笑着说,“对了,明天讲投诉处理,你要是有不懂的,可以随时问我——我以前在店里处理过不少投诉,虽然没李老师专业,但多少有点经验。”
“好啊。”邢成义点点头,突然觉得,这二十多天培训下来,不光学会了怎么服务顾客,还慢慢认识了身边这些人——爱较真的老王,手巧的陈露,连平时严肃的李老师,也有笑着教大家叠餐巾的温柔一面。
回到宿舍,邢成义把陈露给的牛肉干放在床头,又拿出笔记本,在最后一页写了句话:“在这里认识的人,好像也成了‘不熟悉的熟人’。”他想起老家的院子,奶奶总说“出门在外,能遇上一起说话、一起做事的人,就是福气”,以前不懂,现在看着窗外的月光,突然有点明白——所谓“家”,不光是住的地方,更是有惦记的人和事的地方。
第二天上投诉处理课时,李湘果然讲了个棘手的案例:有顾客在菜里发现一根头发,要求免单还得赔偿,经理出面协调时,顾客突然说“你们经理态度太差,我要找你们老板”,越闹越凶。
李湘让大家分组讨论怎么处理,邢成义和陈露、老王分在一组。老王说“赶紧找老板来”,陈露却摇头:“老板来了要是也解决不了,顾客更觉得咱们店不行。我觉得应该先给顾客换个安静的包间,让他冷静下来,再端杯茶过去,说‘刚才我们态度不好,让您生气了,是我们的错’,先把他的火气降下来。”
邢成义想起上次剪头发时,张师傅说“遇到急脾气的人,你得比他稳”,接着说:“还可以让后厨重新做一桌菜,说‘这桌算我们赔罪的,您要是觉得味道还行,就当给我们个机会;要是还是不满意,我们再谈赔偿的事’——把‘谈赔偿’换成‘给机会’,顾客可能更容易接受。”
李湘听了他们的讨论,赞许地点头:“你们这办法抓住了关键——人在气头上,听不进道理,得先让他‘消气’。就像给气球放气,你得先找到气口,慢慢放,不能硬捏,不然容易炸。”
课上到一半,基地的广播突然响了,说下午要进行消防演练,让大家提前准备。老王一听就皱起眉:“消防演练有什么用?咱们是服务员,又不是消防员。”
“怎么没用?”李湘立刻说,“去年金沙食府有次后厨油锅起火,就是服务员先发现的,他用灭火毯盖上去,没等消防队来就灭了火。要是他不会用灭火毯,小火可能就变成大火了。前厅服务员不光要服务顾客,还得能在紧急时候保护顾客——这也是专业的一部分。”
下午的消防演练果然让大家开了眼界。教官教大家用灭火毯时,邢成义才知道,原来灭火毯不是往火上扔,而是要先抖开,再像盖被子一样盖在火上,隔绝空气。陈露一开始总抖不开毯子,急得脸通红,邢成义在旁边帮她拉了一把,两人一起把毯子抖开时,都笑出了声。
演练结束后,夕阳把操场染成了橘红色。邢成义看着手里的灭火毯,突然觉得这二十多天像场奇妙的旅行——他不仅学会了端茶倒水、应对投诉,还学会了系领带、叠餐巾、用灭火毯,甚至认识了一群能一起笑、一起学的人。
陈露走过来,手里拿着个刚折好的纸飞机,往天上一扔,飞机晃晃悠悠地落在邢成义脚边。“明天就要学收银了,听说要练点钞,你行不行?”她笑着问。
“应该行吧。”邢成义捡起纸飞机,试着往回扔,飞机却一头扎进了草丛,引得两人哈哈大笑。远处的食堂飘来饭菜香,老王在喊他们去吃饭,操场边的槐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着,像在说个不停。
邢成义突然觉得,大福庄的这个傍晚,和老家的傍晚好像又近了一点——不是因为相似的路,也不是因为相似的树,而是因为身边有了能一起吃饭、一起说笑的人。他跟着陈露往食堂走,脚步轻快,心里想着明天的点钞练习,也想着晚上要给奶奶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在这里学会了好多东西,还认识了不错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