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念辰的顾问身份和他那拥有庞大粉丝基础的视频号推荐，像一剂强心针，让公司的复古港风系列销量一路飙升。阶段性目标达成，他也像完成了某种任务，身影从公司消失。我则一头扎进新的设计任务里，用堆积如山的工作图纸、没完没了的修改意见和深夜加班的咖啡，试图填满所有时间的缝隙，把那些被拨动的旧琴弦重新摁回尘埃里。
办公室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精细的色块和线条，手指在数位板上飞快移动，颈椎因为长时间低头发出细微的抗议。丝巾依旧系着，在空调房里提供着虚假的暖意。偶尔直起身，揉着酸痛的脖子，目光会无意识地扫过手机屏幕。那个沉寂的、备注为“X顾问”的微信头像，像一块磁石，吸引着疲惫的视线。
夜深人静，回到租住的小公寓。窗外城市的霓虹流淌，屋内一片寂静。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我蜷在沙发里，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映在脸上。手指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点开微信，划到那个熟悉的头像。
指尖犹豫着，还是决定不点开。
转向点开自己的朋友圈。
就在半年前，甚至更久之前，我的朋友圈背景图，是一张深邃的宇宙星云图，签名栏里写着一行字：“做一颗安静运转的小行星。”那些偶尔分享的歌，是张国荣的《风继续吹》，陈慧娴的《人生何处不相逢》，配文也许是“旋律是时光机”，也许是“在尘埃里听见花开”。每一条，都像是散落在时光长河里的、带着特定密码的碎片，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只有特定灵魂才能解读的故事。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屏幕，我们像宇宙中两条孤独运行的平行线，隔着无法丈量的光年距离，在各自的轨道上沉默运转，偶尔感知到对方微弱的信息素，却连一次交汇的勇气都没有。这种互不打扰的、带着钝痛的平静，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默契。
然而，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早已汹涌。
这天下午，公司里像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炸开了锅！
“出事了！出大事了！”运营部的小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设计部，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徐顾问！徐念辰！他的视频号被恶意举报围攻了！好几条爆款视频都被强行下架了！”
“什么？！”整个设计部的人都惊呆了。
“不止啊！”小王急得直拍桌子，“网上突然冒出来一堆水军，说他‘三观不正’、‘夹带私货’、‘煽动负面情绪’，骂得可难听了！还有更绝的！”他喘了口气，指着电脑屏幕，“你们看！我们公司的网店！也被刷爆了！全是恶意差评和投诉！说我们衣服抄袭、质量垃圾！要求立刻下架所有商品，还要我们……断绝和徐念辰的一切合作！不然就抵制到底！”
屏幕上，网店后台一片飘红，刺眼的差评像病毒一样疯狂刷屏。投诉理由千奇百怪，甚至有人P图造谣。评论区更是乌烟瘴气，充斥着各种不堪入目的辱骂和威胁。
“这绝对是有人故意搞事！”琳姐的脸色铁青，一巴掌拍在桌上，“小王！立刻联系徐念辰！问清楚情况！商量对策！”
“打了！打了十几个了！”小王都快哭出来了，“关机！一直关机！微信也不回！他助理的电话也打不通！失联了！完全失联了！”
关机？
失联？
这两个词像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办公室里瞬间乱成一锅粥，运营部的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琳姐焦躁地来回踱步，各种猜测和恐慌蔓延开来。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很久很久以前，在QQ对话框里，“梦精灵”曾无意中提起过的一段往事。那时他父母闹离婚，家里吵得天翻地覆，年仅十几岁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蒙上被子，昏天黑地地睡，仿佛睡着了就能逃离那个破碎的世界。
“……那个时候，感觉天都塌了，只想睡过去，什么都不用想。”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带着少年人强装无谓、却掩不住疲惫的语气。
他会不会……又在用那种方式逃避？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心脏一阵抽紧。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空旷的、充满“小行星”梦想痕迹的房子里，他独自一人，拉紧窗帘，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和恶意，像只受伤的困兽，只想躲进黑暗里舔舐伤口。
下班。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车厢里幽幽亮着，工作群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往上蹦，红色的@符号刺得人眼睛疼。
“联系上徐老师了吗？@运营小王”
“没有！电话打爆了，关机！”
“他助理那边呢？也失联？”
“一样！急死人了！舆论发酵太快了！”
“老板发火了！说再找不到人，大家等着卷铺盖吧！”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手指悬在徐念辰的微信头像上，那个备注依旧是冷冰冰的“X顾问”。点开对话框，上一次联系还是半个月前的工作交接，简短的“收到，谢谢”。想发点什么，“你还好吗？”“需要帮忙吗？”……打出来，又一个个删掉。
以什么身份？同事？一个总戴着丝巾、还拼命躲着他的普通设计师？
指尖冰凉，心头那点微弱的勇气，被现实的冷水浇得透心凉。
刚走到公司楼下，一个声音从后面叫住了我：
“文澜！等等！”
回头一看，是公关部的刘哥，一个平时乐呵呵、此刻却眉头紧锁的中年男人。他小跑着过来，额头上沁着细汗：“你等会有没有事？老板让我立刻去徐念辰家跑一趟，当面沟通！你……你不是之前去过他家吗？大概位置还记得吧？跟我一起去！路上有个伴，也免得我抓瞎！”
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强压下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点头：“记得！我跟你去！”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这突如其来的“正当理由”，像一根救命稻草，瞬间点燃了心底那份被压抑太久的焦灼。
坐在刘哥的车里，傍晚的交通拥堵得令人心焦。车窗外是流动的霓虹和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车内气氛凝重，刘哥烦躁地拍着方向盘：“这叫什么事儿！好好的合作，飞来横祸！这徐老师也是，关键时候玩消失！电话关机，微信不回，急死个人！”
我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颈间那条米白色的丝巾，布料被揉得皱巴巴，勒着那道看不见的旧疤。徐念辰家那个贴满海报、放着星云模型的空间，那个高三毕业照上黯淡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闪现。他此刻……会在那扇门后吗？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车子终于驶入那个熟悉的高档小区。暮色四合，小区里绿化很好，路灯已经亮起，在石板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停好车，刘哥锁上车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我：“哎，文澜，前面有个水果店，空手上门总不太好。你知道徐老师喜欢吃什么水果吗？买点当敲门砖？”
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任何思考的间隙：
“奇异果！”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像被自己的声音烫到，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脖子上的丝巾勒得我几乎窒息！
奇异果！
这是当年，在那个闪烁的QQ对话框里，“梦精灵”亲口告诉“小行星”的！他说他最爱奇异果那种独特的、带着点刺激性的酸甜口感，像生活本身的味道！这个只属于“小行星”和“梦精灵”之间的、带着私密分享意味的小细节，此刻竟被我如此轻易地、在另一个同事面前脱口而出！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脸颊滚烫，像着了火。我甚至不敢看刘哥的表情，慌忙垂下眼，语速飞快地、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找补：“啊……奇异果……应、应该大家都挺喜欢的吧？维生素C高……那个……要不再买点葡萄？葡萄也不错，老少皆宜……”声音因为心虚而微微发飘，手指紧紧攥着包带，指节泛白。
刘哥显然没想那么多，只是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哦，奇异果啊？行！那就奇异果，再搭点葡萄！走！”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小区门口那家灯火通明的水果店。
我僵硬地跟在后面，心还在狂跳不止。水果店里灯光亮得晃眼，各色水果散发着甜腻的香气。刘哥挑了几个金黄色的奇异果，又选了一串饱满的紫葡萄。老板娘麻利地称重、装袋。我站在旁边，目光死死盯着那些毛茸茸的、金黄色的奇异果，它们躺在透明的塑料袋里，像一颗颗无声的炸弹，提醒着我刚才那致命的失语。
提着沉甸甸的水果袋，走进安静的单元楼。电梯平稳上升，光滑的金属轿厢壁映出我和刘哥模糊的身影。我能清晰地看到自己脸上那抹不自然的红晕和极力掩饰的慌乱。数字不断跳动：5…6…7…每跳一下，心脏都跟着重重一沉。
终于，“叮”的一声，电梯停在目标楼层。
楼道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只剩下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光线有些昏暗，只有尽头那扇深灰色的、厚重的防盗门上方，亮着一盏小小的感应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空旷的、近乎死寂的安静。
刘哥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按响了门铃。
“叮咚——”
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楼道里突兀地响起，带着长长的回音，显得格外刺耳。
一秒。
两秒。
三秒……
门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脚步声，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铃声的回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慢慢消散，留下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刘哥皱紧了眉头，不死心地又用力按了一次。
“叮咚——叮咚——”
急促的铃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焦灼的催促感。
依旧……石沉大海。
那扇深灰色的门，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无声地矗立在眼前，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我提着那袋沉甸甸的奇异果和葡萄，站在刘哥身后半步的地方。水果的冰凉隔着塑料袋传到手心，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底不断蔓延的寒意。奇异果特有的、带着点青涩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此刻却像无声的嘲讽，提醒着我刚才那脱口而出的秘密，和眼前这扇纹丝不动的、拒绝一切的门。
他……真的在里面吗？
他……还好吗？
那袋奇异果，终究是送不出去了吗？
楼道里的感应灯，因为长久的寂静，悄然熄灭了。黑暗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瞬间将我们吞没。只有门铃按钮旁边那个小小的、红色的指示灯，在浓重的黑暗里，像一只沉默的、窥视的眼睛，幽幽地亮着。